抚州闲话gl(69)
她近几日也有了新法子度日。那日她在港口闲逛,从摆摊小贩那偶得来了一本字典,由位洋先生所著,流通于各大洋商。到底不是出自梁人之手,她细读一番,发觉其中译法有些许偏差,一个说不好的,不是起了误会,就是横生趣味。想来本朝还未曾有过专门之物,她便依照所学所读所见,基于原本,慢慢修撰一番。往日方致远总扭着要自己教她,奈争她素来公事繁杂,系统不来。如今编修此书,也当是在尝了她的心愿。
度日是一回事,心头想的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天关雨霂瞧着窗外一派深秋之色摸不着边的着急。每回都是秋天,每隔两年都是劫难,她不喜欢。嘉化十三年秋,关家倒了。嘉化十五年秋,方致远左迁抚州。嘉化十七年了,今年又要来个什么?
筱秋也埋怨上了,说不出什么好话来,碎碎哝哝地怨道:「大人这回去了这么久,真是的。」
关雨霂不禁暗暗说道:「是啊。」
「夫人你说这是为什么?」
「她有她的道理,我有我的坚持,如果我们不能走到同一个地方,便全当是命数了。」
「夫人在说什么?筱秋听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关雨霂看着窗外秋风卷落叶,食渐无味,茶淡似水,不知她今安在。
***
秋雨凉,且一场盛过一场凉。
那日寒风萧瑟,雷动而击悬鼓,电闪如窜银蛇。一袭化不开的墨色就此展开于天地之间,阴阴沉沉,犹如精练赴死铁骑身着银铠而来,声势浩大。
关雨霂正在书房凝神编撰琢磨词句,猛地一震惊雷,伴着跳珠扑扑簌簌落下,有顷刻吞并之势。她抬眼看向窗外,霜霖斜坠,敲得小窗劈啪作响,好似永无雨歇云收之日。她拢了拢衣,移步窗边扣好窗牖。是时,风过窄缝生出呜咽,声声述尽凄寒秋意,有几叶梧桐打在窗上,不知来处,不知归处,似一双双爪印,怨气满载。
枯叶连枝,纠葛日久月深,尚存一缕牵挂,虚无缥缈得很,在暴风骤雨面前,恍若无物,顷刻之间被雨点打得荡然无存。树壮可逾年,道是寻常轮回,而叶徒有半载光阴,于它,便是全部了。
关雨霂刚回案定神,门忽地豁然而开,她慌忙用手镇住随风宣纸,却镇不住抬眼而生的恍然神思——方致远头戴一雨笠,进门落了一地的水。
关雨霂搁笔,面前之景似曾相识,只可惜已不再是杨柳时节。她快步迎了上去,说:「回来了。」
方致远放下雨笠,抹了把面上雨水,面色低沉,并未回话。衣袖浸润雨水,甩起来并不爽利,她疾步走向书架,寻了个什么捏在手中,已然转身,说道:「我要出门,回时再与你细说。」
她背对着关雨霂,一切发生得太快,关雨霂还沉浸在旧事之中的那片杨柳依依。
方致远倏然回身,问道:「雨霂,倘若皇上未曾赐婚,你可有想做之事?」
关雨霂微怔,不知所问。
方致远见她发愣,问道:「乔平西周游各国,苏棣游山玩水,叶织绡经营商户,你可有想做之事?」
关雨霂哪有想过什么,她就是一个没有念想的人。她拖衣趿鞋,浑浑噩噩行于世间,直到寻到了她的方向。她能想做什么?
方致远见她无话,点了点头,说道:「当我多言。」
没有如果,世间哪来那么多如果?未来未定,过去已过,空的希冀畅想,是不是空的一番折磨?
方致远俯身拾起雨笠,带好,跨门而出。
关雨霂站在原地,问:「你要去哪?」
方致远移步,静默不语。
关雨霂说:「方致远,你给我站住!」
方致远没有回话。她在一纸中看尽了荣枯,一雨中陡遇了挚爱,忽然省悟,原来有所牵挂是这般滋味。关雨霂适才扫过她的眼眸,往日华光变作一渊深潭,从前令她倾心的意气在匆匆离别之中布满了岁月沧桑的苔痕。
这不寻常。
关雨霂又一次问道:「你要去哪?」
方致远答:「我要出海。」
风来,有海腥,钻入喉间一派干涩苦腥。关雨霂临风,话音被强行掺了萧索,淅淅瑟瑟,飕飕飂飂,那些个悬而不决的犹豫,那些个踌躇不前的踟蹰,就在一声低诉婉转的「雨好大」之中落定。
了无一丝哀痛。
哀除不尽弊事,痛凭添了伤痕。
可雨好大。雨真的好大。外面在下雨,她的心里也是。关雨霂看着她的背影,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向何处。
是一双空目,在作无尽空望。
方致远沉默。雨水下劈击打在斗笠,悲意上涌充斥在喉口,一上一下相对而冲,她就被定在那里,一步也迈不出。她又何尝不晓得雨大?她站在雨里,关雨霂站在屋里,谁比谁更晓得雨大?
她造着梦,砌着一面石墙。一日傍户牖,窥见有人要将它推倒。她是一家之主,墙倒了,不会只倒在她一人身上。她想同心爱之人道上一声好,却怕这声好之后,她便不想离开。她怕,怕再生枝节,怕承诺成空,怕什么也给不了她,更怕给了之后又让她尝一回什么叫做失去。
方致远堵在门口,一步也不想让关雨霂走出来,她舍不得她淋一滴雨。
关雨霂离她数尺,寸步不敢移。她也怕,她怕把方致远吓跑了,就像松下偶遇的松鼠,若是不够耐心,就再也寻不着。她轻声求着:「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方致远是她的光,她想花一生去守护,去追寻,写尽最后一滴墨。光华如此耀眼,她关雨霂想分一杯羹,旁人……就不想吗?
可有人想护着它,有人想毁了它。
寒料峭,是时低压陡长,引冻雀拍翅,寒鸦聒噪,山兽蓦地惊嚎。
天光微弱,方致远逆着光,本就稀疏的淡晕透过雨水,在她身侧拼力挣扎却仍漫溢不过一尺。屋内愈显昏暗了。寒风漫涌,木门咯喳,她立于两门开合之间,同关雨霂由一道矮槛所隔,熹微水墨横铺在身后,星星点点,自内而外望去,俨然一幅疏离画卷。方致远半侧过身,雨顺势缘着笠沿悉数下滑,生出一道斜挂水帘。她抿着嘴,眉间次次颤蹙,又次次扭为平顺,双唇频频颤起,竟硬是扯出了一个笑容。话从她口中潺潺而出,犹如病中谵语:「雨霂,我求求你,别问了。」
她的声音在颤抖,关雨霂不晓得是不是雨声太大她听错了。天地遽然浩渺,房间忽地狭隘,对峙无声,倏忽之间,每一声呼吸都逃不过咫尺,尽数萦绕捆绑在心上。
关雨霂愣住了,她从未听过她这样的话音,从未见过她这般的神色。往日,方致远都将那些脆弱藏了起来,捻在手心看不到的地方,作一副完璧不透风的模样。关雨霂头一回发觉,风灌入衣袖,露出来的腕骨竟是如此瘦削,她原以为挺拔的身形立于天地之间竟是如此单薄,而自己,却一味地在上面寻求依靠。这人洒脱,这人飒然,这人举步生风,而如今她垂落着几许发丝,在雨中尽数贴在脸上。此时,关雨霂又一次明白了自己爱着一个女子,却也更深刻的明白了,爱一个女子,究竟意味着什么。
漫天倾注的哪里是大雨,是银河倾尽的苦戚,汩汩涌动的哪里是细流,是九曲回肠的牵绊。风一阵阵地过,吹落的是凋叶,雨一注注地滴,滴碎的是人心。这一回,她斟量不得,这一回,她参破不透。她揣着一颗心,怀着一片情,反复咂摸其间滋味,在甘甜绵绵之时陡临一空。喉间苦味再一次袭来,她揪着胸前衣襟,止不住颤抖,却拼了命地挺直了脊梁。
她晓得了,她便是窗前的那一朵白花,方致远是给予她养分的那一根枝丫,而如今,她们都在梁朝的风雨里飘摇。
一月前她仍在甜梦里,而雨来得突然,须臾之间破梦。
不,乌云一直在,只是她选择视而不见罢了。
她也曾想过要逼问她,关同官,选一个。她活在关家的阴影里,更何况,她爱的是一个女子,方致远的身份就像古堤围着江河,可载舟,亦可随时吞没一切喜乐。她的爱恋是镜花水月,就如她转瞬覆亡的年少,真实甜美且虚幻至极。可她没有立场,她深知,方致远的执着不渝是不可剥离的一部分,也是给予自己力量的一部分。若是抹去了,方致远便不再是方致远了。为此关雨霂看到了阴影,也宁愿活在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