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州闲话gl(60)
如若说头一回的明月夜,她一脚打滑跌落崖边,那么这一回,她泛了一叶孤舟越行越远。
这一个人,一辈子,怕真是会在同一个坑里,栽上两个跟头。
关雨霂想到了偷瞧来的《致远志》,那人把梅林修了,把妈祖庙修了,把步晏池修了,都做得悄无声息,不着半点痕迹,真是好手笔。如今领着自己回了山中小店,不明何意。关雨霂只晓得,那人总是知道如何用最能让自己动摇的法子乱弹琴,也不晓得是不是天赋。
她独处空屋,半开帘幕,闻着山味,眉间点了这几日里挥之不去的旧愁。她心想来方家两年有余,什么林子庙子池子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她也不知方致远什么时候动了这个心思。其实连方致远自己都不知道,她很早以前便不经意间这么做了,你说她绸缪备至是要做什么
笔者觉得,她在造梦。
可女儿家是故事中人,揪着帕子想不通这些。她倚着窗,垂着头勾起青丝一缕,一圈一圈缠于指尖。此际,乌发从肩上滑落,沾染了些许湿热,同心事一般含糊不清,飞来又去。她低声一一罗列,谱新词,一字,两字,三字,逢着雨便问。
如今当如何,是要「爱她」吗?
作者有话要说:
纸鸢自从开窍之后,视角就很谜。
第59章 章五十七
过了晚饭,余晖散尽,落豆大雨点,碎打云雾窈窕之姿。
称小轩窗,半开绣户,得徐徐山风,慢摇帘幔翩跹之影。
二人对坐窗前,云屏之间,点两盏小吊灯,余光勾勒素影,闲手执玉棋子,招式层层叠叠徐徐铺开。
关雨霂执黑,方致远持白,只闻落棋音清远,呼吸声安宁,起起落落,来来回回,升升伏伏,这一番,正、清、和、雅,禅意悠长。光景如此,似人间攀不得。
两局过了,关雨霂输了两局,方致远笑着说第三局要让先,关雨霂不肯,方致远笑她怕是要做个常输将军。不料关将军还真在第三局赢了数子,方致远便忙作揖赔罪说要给她当马前卒。小卒落下一筹,此刻正俯身细致地盯着棋盘,凝眉,回味方才是哪一招哪一式慌了神,后坐回,不露喜色地夸赞:「长进不少,还下吗?」
关雨霂摇头婉谢。久坐多时,她有些乏了,脚亦酸胀,便一手捻着裙角,一手借力竹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此刻有衫裙及地细细碎碎的声响,如湖上涟漪初溢而微微动,偏逢此刻闲时,濯尘襟,浑然祛寐意。方致远仍在原座,温文尔雅地收着棋子,一粒,一粒,更一粒。明明可一手尽数打落,听珠落玉盘之音,而她却似不急于此一时。收棋的小卒看着棋子在灯影下泛着清冽之光,想到了些什么,因问道:「你小时候可有什么喜欢的」
关雨霂正小步小步地走着解乏,听她问话了,回身笑着答:「我喜欢那拂尘。」
方致远顾着手上的事,亦不抬头,空觉得这话好笑,乃问道:「道家之物?」
关雨霂步缕轻晃,乃回桌前,双手拈着衣袖轻搭于棋盘之上,同她讲:「不,是那鸡毛掸子。小时候淘气,见到哪里有灰,都要扫一扫。爹说我是给人操心的命。」
鸡毛掸子,真是别致的喜好。关雨霂又看着她问道:「你呢,你又喜欢什么?」
方致远一手将棋罐揽入怀中,准备站起来将它归了原处,又对上对面人莹彻无杂的眼底,像是在午醉,做一场共语东风语的梦。她心想,她的关雨霂,真是一颗不沾泥的小白菜,而她不是。她敛眉,她乃一尘世中人,不敢把神色落在天人眼里,怕被笑话了。方致远因此转过身去,把棋罐放好,背着关雨霂,说道:「小时候祖父把我和兄长抱在膝上,问我二人喜欢何物。亲友们在桌子上放了好些东西,最后长兄抓了官印,我拿了花。」她低眉一笑,沉浸在单纯的回忆里。那里疏林荒陌,菊暗荷败,枯枝乱草胡堆了一处,是个申洲天高的秋日,风大,浪也大。
花。关雨霂因看向窗槅之外,瘦枝上有一朵白花待放,她起身慵缓步向窗边,眯着眼说:「花好。」
山风把花香送来,方致远不动声色地回道:「生香也。」
关雨霂轻瞥了花枝,话音里透着一丝遗憾:「可不解语。」
方致远安闲地看她,回复中染着一寸慵懒:「亦有解语的。」
窗边散挽着木簪的女子开着玩笑:「莫不是成精了?」
案旁闲束青玉冠的女子语意悠远:「也许吧。」
关雨霂素手拨着绿叶,细瞧那一朵白花,柔柔嫩嫩,在风中摇曳生姿,荡漾了一窗微雨夜色。枝随风动,花在枝头,亦随风动,她不忍,遂轻轻踮脚,伸手拈着枝丫。是时,薰风人影共攒动,眉低倦,意出神。窗前的人忽然回头,问道:「那你如今呢,如今你爱什么,官还是花?」
方致远坐在屋里,本是自若地看她的背影,被这么一问,一时间没能从那副绿窗山花佳人图里走出,遂用手指了指自己,毫无意义地问着:「我?」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托腮问道:「哪个官?」
关雨霂笑着,心想「还能有哪个官」?遂要走她面前,欲弹一下官帽,不料一撒手,树枝弹回,被洒了一身雨水,这时才想起来今日所穿乃是寻常衣物,便随意拍落身上的水,驻足说道:「哎呀,都忘了,今日没穿来,你说还能有哪个官?」
方致远只是眉眼安定地看着她,她有些想起身去为她拍去衣襟上遗落的水,又怕这么一去就不止是拍水,便低声说:「雨霂,你聪明的,你再好好想想。」
还能打哑谜了不是?问话就是问话,不答反问是几个意思,关雨霂乃追问道:「那你倒是回我问。」
「我二人如今乃是一人。」
「是吗?」
「不是吗?」
关雨霂若有所思,又走回了窗边,继续玩那根树枝,似乎已经忘了刚才被它溅了水,又问道:「你当真要做一辈子的男儿?」
方致远起身款步而来,凝盼,举袂将树枝折下。
若是喜欢,便去拿。
方致远将树枝同花一起,交与了她,说:「只有男儿才能做官,才能行天下事,在南梁,女子修不了通往定州的路,造不了船。」
关雨霂接过树枝,回道:「可抚州不一样,叶织绡小小年纪也能领着一大帮子人作生意。」
她在同她说话,可她的眼却望向了天边,说:「雨霂,眼界看开些,只有抚州如此,你可知为何?」关雨霂没能答来上,静默在她身侧,同她一齐并肩看向天边。极目处,天际落水,好似荒疏久矣,究竟有个什么?许久,方致远回了一句:「是因我在抚州。」
关雨霂看向身边人发愣,如午夜梦回。她有好多话想说,好多话想问,可听到她的声音,却一句话也问不出来。她因想到那日妈祖庙外的大雨,纵使问了,又当如何?蟠结易生不易解,答案,应是一样的。她站在她的身边,觉得她给人的感觉安定且清明,这是抚州的福分。
致远,从未负过天下。
***
苏幕遮·对空山
关雨霂
对空山,凭东阁。闲话疏窗,谩惜平生错。一晌思量诸事漠。求利求名,变且吟且酌。
浩然心,何所托?满腹清思,不怨天恩薄。议论纵横无轻诺。君子若君,人间寻不著。
***
如今她一个念都不愿多想,一句话都不愿多问,她只是觉得,软软浓浓,柔丝牵动,吟哦不出心意,如纸上生了一株墨兰,淡墨濡毫,仅疏疏数笔,就撩撩心上,是删也不得,节亦不当。她觉得头很沉,想倚着她,就像花倚着枝丫。可那人仍望着远方漆黑一片的山岫,驱驰而上九霄,若即若离,凝神,而后走远,方致远说道:
「抚州是我的福地。」
我也是在来这里的路上遇见了你。
窗前的热闹就此散了,只留下关雨霂一人。薄帷之前,她小心翼翼地扯下一片花瓣,就着清夜慢慢碾在手心,那里有一颗温热的白玉棋子。
殊不知那人手中,也有一颗黑玉棋子,从第三局终了,便偷了一颗藏在手心。
如此也好,谁都不会发现少了什么。
屋子大,方致远走得远了,才转过头看着她说:「明日若是雨停了,撷些山花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