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十二岁(6)

“叶悠,你来一下。”

班主任半个身子探进教室,孟佳琪听见叶悠的名字,不知不觉竖起耳朵。具体什么事由,班主任不会当着同班同学的面说,孟佳琪屏息听的也就是叶悠踩着皮鞋踢踏踏的脚步声。

叶悠走了有一会儿,孟佳琪提着书包向讲台上的英语老师鞠了个躬,小跑着出了教室。从教室出来没见到叶悠的身影,孟佳琪抱着字典一样沉甸甸的精装书又往教师办公室跑了一趟。

办公室里没什么声音,孟佳琪透过半掩的房门往里望,叶悠的书包放在窗沿上,她自个儿搬了张椅子坐在办公室角落做题。前世有没有这一出,孟佳琪一点不记得了。小学的办公室十几个老师合用,孩子还没被家长接走,一半的老师在教室坐镇,另一半的老师在办公室里批作业写教案。孟佳琪当了一门课代表,是办公室里的熟脸,她推门进去径直走到叶悠身边,叶悠伏在矮桌上,咬着笔头在做一份手写的试卷。

“这题……”

孟佳琪侧头过去,没说上一句完整的话,办公室的门滋啦啦被人拉开,跑得没影的班主任又跑了回来:“孟佳琪啊,你怎么还在这里?”

班主任是个地中海的中年男人,六年级另外调的老师,孟佳琪对他的印象不深。她没见着班主任说这句话的正脸,但听出了班主任话里的责备。那责备并不因他多么担忧学生的晚归,孟佳琪从中听出了反感。小学六年的模范生当下来,孟佳琪记不起有哪个老师特别针对过自己,班主任这一句教她满脸烧红。叶悠本来没有注意到她,抬眼就捉到她的窘迫,递上了自己绵软的双手,来捂她发冷的手心。

孟佳琪花了两秒缓和情绪,板着脸解释道:“叶悠的家人还没来接她,我陪她一起等。”

班主任并不在意她的说辞,含糊“嗯”了一声,越过孟佳琪头顶抽出叶悠那份没做完的试题,他说:“行吧,你们差不多都得回家了。叶悠的家长刚联系我,得过一会儿到学校。孟佳琪你呢,你总一个人走,快要天黑了,路上小心点,别让你爸妈担心了。”说完他牢牢盯着孟佳琪,生怕她不践行似的。

孟佳琪还捏着叶悠的手。不是她不放开,是叶悠攀住她的手指,不想她走。孟佳琪盯着她与叶悠交握的手掌,已经可以想象出叶悠那双眼……天然带着美瞳效果,水润润的装着可怜,一眼就令人心软。

在班主任眼皮子底下,孟佳琪放轻语调,逮着空隙与叶悠说悄悄话:“我在教室待着,最晚能到六点半……”摸不准叶悠听着了没听着,孟佳琪又说:“我在等你的。”得到了满意的结果,叶悠便松开了手,孟佳琪跟着手上一抓空。

从办公室又回到教室,孟佳琪稚气的脸上写着不合年纪的忧虑。

真实的叶悠与她的记忆诸多相悖。

孟佳琪不怕重新认识叶悠,纠正那些“偏见”,可有一点她不能不怕……怕这个她羡慕了十多年的人,身上不幸的气味太浓。

孟佳琪撑着脸发呆,浑不觉自己何时将下巴搁在了那本名著上。

讲台上的英语老师走了下来,绕了教室一圈,最后停在她身边。年轻的老师佝着腰确认了书脊上的书名,镜片下的眼神微微一变。

第6章

孟佳琪她爸孟利航透着玻璃窗找自家女儿,那时候,孟佳琪捂着耳朵在默读课本。英语老师最先留意到家长,撂了手上的红芯原子笔,拉开椅子走到教室外头。

这是滨海的村子,日头毒,海风常年吹着,大多数三四十岁的农村家长都肤色发黄,面容质朴。孟利航虽然皮肤偏黑,但五官立体,面相好,女老师第一次在家长里头见到长相英俊的,本能地眼前一亮。孟佳琪外表随她爸,别人夸她长得好看,她爸长相就更不差。地摊十几块的衣服穿在她爸身上和几十块的一样挺括,孟利航站在老师面前有股天生的神气,不笑的时候看着有些严肃。家长会金晓来得多,女老师不认得孟佳琪爸爸,她就小心地问:“您是哪家的家长啊?”

孟利航刚才找到女儿的座位,被老师这一声吓了一跳,摩挲着上衣衣摆缓了点劲。电话里老师一派严肃问了孟佳琪寒假在家的表现,再三让家长过来。孟佳琪在学校一贯省心,这还是老师第一次叫家长,孟利航摸不清状况,对着一身职业装的老师就有些拘谨。他比穿了高跟鞋的女老师高了一头,低头忧心忡忡地问她:“我家孟佳琪怎么啦?”顾着女儿的面子,他不敢问得大声。

这下轮到英语老师慌张了,连忙安慰如临大敌的家长:“佳琪在学校挺好的,这次喊你过来,也是因为我们老师比较关心她。我今天看到佳琪在读一本小说,不像她这个年纪会接触的,就想问问您,佳琪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

一说反常,孟利航眉头一皱就想到女儿中午那一顿大哭,他隐约觉得自己抓到了关键,却说:“佳琪在家挺乖的,没什么事。”

“这样啊,您别怪我多事,”老师笑了笑,稍微松了口气,“我也说不准是不是我看错了,总感觉这学期开学佳琪小小的脑瓜装了不少心事,没上学期活泼。这不,看她拿着一本《忏悔录》,这就紧张起来了。不说她这个年纪读不读得懂,就忏悔这两个字,放在小孩子面前还太艰深。”

老师说到这里,孟利航的表情轻松下来。家里有什么书孟佳琪看什么书,他平时不大注意筛选孟佳琪的阅读材料,一听这老师为了本名著把他喊到学校来了,还挺惊奇。老师的立意是好的,孟利航就客套地说道:“哎,佳琪在学校烦劳老师多操心了。”

孟利航和老师又聊了一会儿,孟佳琪终于发现了“失踪”的老师,紧跟着发现了她那位万年不来学校的父亲。孟佳琪在书上夹了张干树叶的书签,从教室里奔出来,刺溜一下跑到她父亲身边。她爸搭住她的肩膀将她揽到身边,她看了一眼面前的老师,装得害羞,略微弯了弯腰和老师行了礼。

“今天多谢老师了。”孟利航又道谢,听在孟佳琪耳朵里没头没脑的,孟佳琪就又往老师那里瞟。英语老师伸手捋了捋她的碎发,在她刘海上轻轻拍了一下,“孟佳琪,你爸爸来接你了,明天见啊。”

孟佳琪乖巧地点点头,老师一走,她就仰头问她爸:“爸爸,你怎么来了啊?”

孟利航没回答,看了她一眼摇摇头:“你啊,收拾书包,我们路上说。”孟佳琪站在原地没动,她爸一眼扫得她心慌。“爸爸,我以前不都是自己回家的吗?今天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说什么呐。”她说话不好听,孟利航皱皱眉头。孟利航没有正面回答,孟佳琪从他的反应看出了答案,她爸跑这一趟还是因为她。孟佳琪觉得自己在学校一点麻烦没惹,想不出她爸有什么好操心的,想啊想,她就又想到了中午那一出。她爸不会是这个原因,才追到学校接她的吧……孟佳琪涨红了脸,“对不起,我今天中午是激动了点。”至于别的错误她是一概不会承认的。

父女两个想到了一道,孟佳琪主动提起这事,孟利航就更以为自己落点准确。女儿怎么会做那种梦,又怎么会真的信了,还将情绪放到了现实里?孟利航想不大通,有点委屈吧,又还有点想笑,他板了板脸:“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快收拾书包。我出门前你妈都在做饭了,我们赶紧回家吃热饭去。”

她爸催了第二遍,孟佳琪还是没动弹。她站在原地,一脸的纠结:“爸爸,你来的太不巧了,我本来约了同学一起走的。你等一会儿,我去和她说一声,好不好?”

好不容易来接一趟女儿,以为女儿见到自己不定得多高兴呢,结果自家姑娘说,嫌弃他来得不赶巧,耽误她与同学联系感情了?孟佳琪没等孟利航点头,撒腿就往教师办公室跑,孟利航没事可做,只能站在教室门口发呆。瞄到教室后排两个偷摸摸牵手的小孩子,孟利航脸一黑:他没问孟佳琪记挂的那个同学是男是女。一旁英语老师还挺留心这位班上好同学的家长,就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这俩位学生家长还没人影,英语老师已经想好怎么与家长做工作了。

*

孟佳琪气喘吁吁跑到办公室,推开门扑了空,问了别的老师才知道叶悠早几分钟已经走了。她记得和叶悠打声招呼再离开,叶悠这边不记得她,孟佳琪折返路上就想:叶悠其实没那么依赖她,她也不要过度关心叶悠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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