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小的操场太小了,脱离预定轨道的篮球跨过半个操场依然来势汹汹,狠狠撞向孟佳琪的额头。孟佳琪一手掩着额头,另一手揉着后脑勺,疼得都要掉出生理性的泪水了,她的心却安定下来。重生几个小时,她其实还不能投入,意料外的疼痛倒能将她从旁观扯回当局。
三个朋友从一众围观同学中脱身,抢先跑到她身边问她痛不痛,袁莹一张口就将前来捡球的男孩质问得灰溜溜。
孟佳琪在这时不合时宜“噗嗤”笑出了声,叶悠闻声到她身旁,犹豫片刻握住她的手。
到了下课时间,袁莹与陆琦勾肩搭背走在前头,孟佳琪跟叶悠就跟在她们后面。学校主干道两边就是学校花坛,经过那棵有年头的桑树,孟佳琪不由自主走得慢了。她至今还不明白,天天穿裙子的叶悠是怎么想到上树的?
树上结了桑葚,果实从青色转成淡粉,离成熟的深紫还有日子。个头和市场上卖的差别很大,小小的,孟佳琪打眼一看,就觉得即使它熟透了,味道也一定酸涩。
孟佳琪到初中才抽条发育,目前为止她是班里第二排的小矮子,而叶悠是第一排的小小矮子。孟佳琪仰头仰得脖子酸了,视线一低就见叶悠也在看那棵树。她伸手捂住叶悠的眼睛,侧了侧身另一只手搭住叶悠的腰,说道:“看什么呐,走啦。”
和叶悠成为朋友也是好的。她会看好叶悠,不让叶悠上树。
叶悠初中读的民办,高中去的省会重点。同学一学期,孟佳琪没见过叶悠几面,后来受伤,叶悠登门道歉是父母见的,再后来她肄业结婚去了,从邻居那里听说叶悠回来访过几次亲。叶悠没忘记她,问了她的现居地址。
叶悠过得好,她家亲戚就将她挂在嘴上,全村都知道她是怎么出息的。同样一个小学毕业,孟佳琪与她的境遇有天壤之别,听说叶悠想见自己,孟佳琪脸色当时就白了。
提心吊胆过了几个月,叶悠都没上门,明知道她没有与自己结交的必要,孟佳琪还是不敢完全放心。等着等着孟佳琪意外死亡了,这下不用操心与叶悠的再遇——缘分没断,总还是见面了。只是往前倒了十二年光阴,她勉勉强强与叶悠站在一条起跑线上。
*
镇小的生源基本都是本村人,小升初那年,家长大都选择将午餐送到学校。
上午的课程结束,老师会布置午休期间的小作业。孟佳琪收拾书包准备回家当烧菜工,教室里有一半人屁股纹丝不动黏在座椅上,等家长的空隙就在写作业。袁莹被她妈接回家,陆琦是她奶接的,剩下叶悠下巴搁在课桌上,可怜巴巴不知道在等什么。
叶悠小动物一样的求助信号就孟佳琪收得到,她本来不想诸事都向叶悠报备,人都走到教室门口了,还是折回来。
“我要回家了,你呢,你妈来给你送饭吗?”
没精打采的叶悠睁着圆溜溜的眼,眼神活泛了一点。矮下的腰杆又直了,她对着孟佳琪咪咪笑:“不是的,文舅妈来给我送。”
“哦。”文家和叶家的亲戚关系隔得远,这村里叶悠的亲戚就这一家,孟佳琪没亲眼见过文舅妈,但这位舅妈经口的流言听过不少。那不是个安分人。想了想,她问:“你妈没陪读吗?”
这一问,就问出大事了。叶悠眼眶湿漉漉的,明显是想妈妈想的不得了。她没回答,孟佳琪也得到了答案。
按孟佳琪对叶悠的了解,叶悠应该是独生子女,出了什么事父母要将小孩寄养给远房的农村亲戚?孟佳琪最好奇的是这点,她不可能抓着叶悠刨根问底,这也不合适。人际交往是孟佳琪的弱项,说多错多。她揉了揉叶悠的发顶,便说:“等会儿见。”
回到家,刚好撞上奶奶被人喊去打牌。她妈在堂屋踩着缝纫机缝渔网,没见着爸爸的人影。前脚踏进门,她妈就说米饭煨好了,言下之意,是催她赶紧做菜。孟佳琪先检查自家菜篮里有什么菜,琢磨好要烧什么,这才开始择菜。
缝纫机笃笃运作的声音让孟佳琪情不自禁生出困意,她打了井水洗菜,泡着温凉的井水醒了一点神。洗完她将几只菜篮都垒到铁盆里,心贪,小个头偏捧着一大怀东西踉跄跨过老砖房的高门槛。
放在灶头的菜籽油用没了,她埋头去碗柜底下找。缝纫机声音刚好停,半个上身都在柜子里,孟佳琪撑着柜门脑袋往外探:“妈妈,我们班来了个转校生。她是村里文家的亲戚,你知不知道啊?”
第4章
“文家……”孟佳琪听说过的就那一家,村里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拢共得有五六个文家。她妈寻思了一会儿没回答,倒是颇为惊奇:“转学生怎么了?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些?”
孟佳琪被她妈问得一噎。母亲果然了解她的个性,前世她与叶悠就关系平平,即使后来对叶悠起了探究之心,她也不会主动去打听什么。走了神,注意力重新落回母亲身上,孟佳琪抿嘴笑了笑,“感觉她和我不太一样,好奇。”
说完她将一大桶菜籽油拎了出来,拧开油瓶往里倒油。明明特意问的,眼下又摆出一副不大关心的样子,她倒油她妈就盯着她,眼里装了一点疑惑。
她爸进门那会,孟佳琪刚好在炒花生。热油裹着花生噼里啪啦放鞭炮似的,他爸走到灶头边,领导视察一样够头去看锅里油花灿灿的花生粒,孟佳琪抖一勺食盐,息了火开始装盘,他爸就夸她:“颜色刚好,比你妈做得好。”
被夸的孟佳琪一点儿没领情,反而眉头一皱。往锅里挤了洗洁精,又扔进去一只钢丝球,她在干活的间隙里顶了他爸一嘴:“我觉得妈妈做的菜最好吃。”
她越过她爸跑去洗锅,她爸将手上拎的塑料袋撂到红漆的八仙桌上,“小金,把桑葚洗一洗。”
孟佳琪母亲本名金晓,小金就是她。堂屋地上渔网占了不少地,金晓应了,将渔网拢到一块儿之后才去收拾桑葚。一兜桑葚一股脑倒进淘米篮,简单地拿自来水冲了冲。孟佳琪蹲在井边刷锅,她妈捏了一颗桑葚递到她唇边,说道:“你爸买给你的,尝尝。”
成熟的桑葚紫得发黑,甜里带了一丝丝清爽的酸味,汁水溢了满嘴,孟佳琪想的却是,桑葚果着色厉害,不能吃多。金晓屈腰喂了她一口,自己就着篮子接连吃了几颗,等到孟佳琪洗完锅刚好问她:“你今天有点古怪,你爸和你说话你怎么那么呛呢?”
她说话呛吗?金晓明确指出来了,孟佳琪方才意识到……确实如此。前世最艰难的几年,她爸心中烦闷也没向她落过重话,但他不说女儿,挖苦的就是她妈。父母珍惜子女的心意她懂,她只是不满父亲对母亲的态度。读书时代,她不敢为母亲开口,后来结了婚,她还是那个自己,依然开不了口。以为是那几年的磋磨改变了父母的相处,让父亲习惯对母亲语言暴.力,她才发觉原来早有迹象。
母亲配合她的身高屈了膝,温柔又耐心,那种眼神,十二岁以后她好像就再没有见过了。一腔的愤怒顷刻就化为了满腹的委屈。双手沾了水湿哒哒的,孟佳琪背着手往金晓怀里撞,她打着哆嗦就将泪水抖了出来。竭力忍耐,喉咙里还是漏出声音,后来她也不忍了,鬼哭狼嚎哭声嘹亮。
她哭得像个孩子。十多年的岁月,她也许并未长大。
前世有太多哭泣的机会,一次两次,到后来她觉得落泪就是耻辱。重生回来,被母亲稍微关怀一下,积攒了十多年的委屈和不甘便决堤而下。
自家女儿哭得莫名其妙,金晓一手抚着孟佳琪的后背,一手还拿着滴水的淘米篮。安慰没有见效,她叹了口气,仰头往屋里吼道:“孟利航,快出来啊,你女儿哭了!”
一直到吃饭,孟佳琪还在打噎。桌上有几样菜,孟利航一样几筷子都给她垒在碗里,连声说道:“这个好吃,你多吃点。”
做菜油烟吸饱了,自己做的菜味道都吃不出来,孟佳琪默默将这句呛人话咽了回去。见她脸色稍霁,孟利航主动出来把持话头,开起玩笑来:“你小时候刚出生那会儿,整个医院就你哭得最响最有中气,这么大的孩子了,刚刚哭得赶上小时候了。”
孟利航自己给自己捧场哈哈笑了笑,孟佳琪端着碗发呆,金晓在认真吃饭。孟利航睨了金晓一眼,“女儿哭成这样了,你还吃得下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