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69)
“我能在雨林里缀着敌人两天一夜。”
“现在又不是战乱时期。”
“我看你每天紧张得,头人打仗的时候,还会见缝插针寻快活呢。”
“你的大陆语进步很快,都会说见缝插针了。”
“那是老师教得好。”
弥兰达仰着头,为克莉斯解开披风的搭扣。她总说自己在图鲁人里算高挑的,然而图鲁人给人的普遍印象是小巧矫健。弥兰达跟伊莎贝拉一般高,站在克莉斯面前很显娇小。她把披风搭在臂弯里,摸上斜勒在克莉斯胸前的皮带。皮带陷在低缓的软丘之间,弥兰达摩挲黄铜搭扣,小心翼翼为她解开。皮带另一端缚着苍穹,巨剑很沉,弥兰达抱着却不显吃力。她把披风和巨剑都拢在怀里,上面还带着主人的体温。
“我白天去过一趟朵尔街,佣兵要价是一周前的三倍。真敢开口,就那种货色,喝得醉醺醺,撞到门框两次都没走出去,我一只手能干掉他们五个!何必花那个冤枉钱?这是你的家,结果弄得到处都是外人。学士们进进出出,真把你当成给他们看门的……”
“弥兰达……”
“我知道你不爱听。我也不想在你面前当老妈子,可是……你真的不考虑去比武吗?步战第一名可是有四万金币的重赏。有了那笔钱,就可以把绿影庄园买下来,冠上你的名字。什么牛啊马的,再敢到你的私人领地捣乱,我就把他们的脑袋都削下来!你们的律法允许这么做,我没记错吧?”
克莉斯不作声,只是看着弥兰达,直到忿忿的气息从她身上消失不见。克莉斯明白自己有时候太严肃,但她别无选择。“你知道我不参加表演性质的比武,从不。我用剑杀敌,不用作玩乐。”克莉斯的目光落在苍穹上,很温柔。
弥兰达多希望她是用那神情看着自己。她知道劝不动她,可还是要一试。不试一试就宣布失败,可不是图鲁勇士的做法。只有森林之母知道这会儿她有多么希望自己是个帝国人,那样她就可以参加比武,光是奖金就足够丰厚了,更不要提从赌场里白捞到的银币。可是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如果她的主人不是这么的固执,压根儿不会救下她。最后黑皮肤的图鲁战士妥协了,她转而询问:“昨天你又只睡了一小会儿,要不要试试我们图鲁的库库塔?喝一碗下去,保你睡个好觉。”
克莉斯笑起来,解开立领下的第一颗纽扣,歪头望着她。“给我推荐巫医?”这句话教弥兰达生起气来,她抱紧怀里的巨剑,剜了克莉斯一眼。“我们图鲁的巫医有的是真本事,他们拥有丛林里世代相传的古老智慧。没有巫医,图鲁人活不到今天。不要把他们和白庙里面卖香水的光头扯在一起,那是侮辱!”
“没有巫医之前,图鲁人不也活下来了吗?好了,好了,不跟你争。至少我们对苏伊斯大神官的看法一致,凡事往好处想,也是你们图鲁的准则,对不对?”
弥兰达似乎消了一点气,她白了克莉斯一眼,补充道:“图鲁人也不说谎,说谎会被水蚂蟥吸干舌头。到时候这个人就再也说不了话啦,一张嘴只能看到一条大蚂蟥,没有部落容得下他。”
克莉斯被弥兰达逗得哈哈大笑,她这辈子也不可能用巫医的法子治病,但回到洛德赛以来,她几乎把能查到的药剂都试了一遍,空闲时间全在庄园的药剂室里度过,还是无计可施。劳累一点帮助也没有,这天晚上,她又做梦了。
只是梦而已,但是束手无策,疲于应付。梦里都是血液的腥甜味和呛人的烟火味道,次次如此。月亮在滴血,它散发出可怖的红光,将周围的一切蒙上一层血一样的薄纱。克莉斯站在帐篷里,她的盔甲立在一旁。危机四伏,她应该马上穿上它,身体却不听使唤。有声音从泥土里发出来,有什么东西在脚下蠕动。松软的黑土拱起来,像一个坟堆,一只手从里面伸出来,月光把它变成红色,仿佛在血池里浸过。那其实是一只很好看的手,骨骼纤细,五指修长。最好的琴师才配拥有这样的一只手。克莉斯快要窒息,那手跳过她们之间的距离,扼住了她的咽喉。帐篷里都是她自己的心跳声。
“索菲娅。”
克莉斯费尽千辛万苦说出口,喉咙像被雪风刮过。全身上下都在痛,不仅仅是嗓子。从土里爬出来的人不说话,血红的月光里,她的嘴唇还是惨白如骨。她用死人的嘴唇冲克莉斯微笑。
“我忘不掉。”两行清泪应声从索菲娅眼中滚出。雪青色的眼睛浸在水里,她的眼神空洞又绝望,克莉斯从中看到了世界的尽头。“我要努力忘记你,可我越是用力,你越是活蹦乱跳,在我脑子里。”
索菲娅走过来,抚摸克莉斯的脸颊。她流露出万般不舍的神情,她的手指温软,全然不像死人的手。“白费力气。”索菲娅笑了一笑,眼神还是那么空洞,她的笑让克莉斯浑身冰凉。“办不到的,我知道你也做不到,你的心是那么地软。”索菲娅抱住僵硬的克莉斯,脸贴在她的胸口上。熟悉的气息将克莉斯团团围住,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有尖刀在捅她的心。
“你可以推开我的。你杀死我,我也不会怪你。我们现在是敌人。”索菲娅抚摸克莉斯后背,用她习惯的手法。她的胸口在震动,那是她在哭泣。这样的爱抚似乎让她饱受折磨。她扬起脸,灼热的视线落在克莉斯脸上,令她睁开眼睛。克莉斯凝视曾经深爱的人,疼痛让她的胸腔成了一截空心木头。
“他们都以为我很生气,但我没有一刻是后悔的。我是在那里,遇到了你。”
索菲娅左手捧住克莉斯的脸颊。克莉斯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索菲娅嫣然一笑,抬起另一只手,一大滴眼泪从她眼中滚落。“恨我吧。”她说,然后,一切在那一瞬间变得不一样。她的脸忽然如水样波动,只有她的双眼,仿佛暴风雨中的灯塔光,朦胧但稳定。
“为什么躲着我?你让我好伤心。”抱住克莉斯的人再次开口,的声音变了,不是索菲娅的。是伊莎贝拉。克莉斯身心俱震,怀中女子晃动不已的面容忽然稳定下来,凝固成伊莎贝拉的面貌。我是什么时候抱住她的?这是什么巫术吗?她的身体听不到她的心声,一切都脱离了控制。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捧起伊莎贝拉的脸,慢慢凑了过去。
“不!”
克莉斯惊坐起来,捧住额头,上面全是汗水。她摸到床头的水杯,瓷杯是空的,她用力放了回去。她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口干舌燥,气喘吁吁,全身是汗。睡衣贴在背上,黏黏糊糊难受得要命。窗帘拉得严实,屋里很黑,橘黄的灯光在门缝外晃动。克莉斯能听到门外火炬的噼啪声,却捕捉不到弥兰达的脚步声。正如她说的那样,她是一流的图鲁战士,而且图鲁人从不说谎。“我知道是你。”克莉斯用手指梳理头发,好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厚重的红黑木门缓缓打开,穿着轻薄便装的弥兰达端着油灯走进来。腰刀鲨齿由油黑的棉绳绑在皮带上,轻敲她的腿侧。弥兰达苦啤酒般的棕色皮肤在油灯下泛着光,她一笑,牙齿显得特别白,颇有些璀璨。
“我还是觉得晚上亲自巡逻会好一些,拜伦年纪大了,科博徳还是个孩子,熬不了夜。佣兵只认得钱,靠不住的。白牛洒出一把铜币,他们会就冲上来割断你的脖子。”弥兰达弯腰将灯台放在床头。克莉斯掀开被子站起来,走到窗边,唰地拉开窗帘,将紧锁的窗户推开。夜里还是热,只略比白天凉上一点儿,风很微弱。庄园睡着了,只能看到巡夜人零星的火把在黑幕里飘荡,虫鸣遥远零散,听不真切,遥远的树丛间似乎有萤火虫在一闪一灭,又或许只是错觉。克莉斯拉开濡湿的衣领,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凉。
“他们大可以来割割看。米诺是个莽夫,他的眼里只有勇武。夜间偷袭或者买通佣兵这类败坏名声的事,他暂时还干不出。他最想要的,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堂堂正正地击败我,让他的‘断石’喝我的血。”
“今天下午他的行为可称不上‘堂堂正正’。他得到了一切,爵位,土地,财产。这些还喂不饱他,以他现在的地位,就差这座庄园吗?我看他是见不得你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