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399)
就像雷娅,和她的父亲弗雷德这样的老派贵族。
既然如此……伊莎贝拉转向雷娅,她灰绿的眼睛里闪光点点,像条盼望主人手中肉骨头的小狗。伊莎贝拉虽然于心不忍,但事关重大,不由得她心软。
“今天晚上,我打算去拜访图哈夫妇。眼看兰妮快要生产,他们的居所实在简陋,又缺乏学士照料。我得看看他们还缺些什么。兰妮的肚子那么大,极有可能是双胞胎,我还是希望能够说服陶德学士,为她接生。”
雷娅闻言,鼻子里喷出气来。“陶德学士可是西蒙大学士的同期,资历比拉里萨大学士,莫迪默大学士都要深。让他为奴隶——图鲁人——接生,哼,为了您的颜面着想,我劝您还是放弃这个可怕的念头。别说老学士,就是他学生的学徒,也不可能答应!”
可是今天早晨陶德学士才亲口说过,学士的眼中只有人。果然只是一个便宜的谎言吗?伊莎贝拉脸现悲伤之色,却被雷娅误解,以为惹她不愉快的正是自己。她连连摇头,朝伊莎贝拉独享的书房外走去。“别怪我没提醒过你,我没你想的那么古板。图鲁人护送陛下有功,狮巢城出面保护他们,是陛下胸怀宽广的体现,但他们可没救过别人的命。你时常出入跳蚤沟,你自己说说,除了少数几个例外,那里面有几个忠勇的武士,良善的好人?狮巢城的大人们家里,哪个没有几个图鲁人侍奉?这下可好,所有戴项圈的都幻想某天能够救下陛下的战马或狮子,再不然瞅准机会证明自己耍十字弓的本事,就能除掉脖子上的束缚,当个堂堂正正的帝国人了。有时候我真希望,您是个纯正的帝国人,到时候您就会明白,我们并非吝啬,不愿分享手中的土地和小麦。”
雷娅说着,用力把门带上,她的余音被门板阻隔,微弱而沉闷。要是堂堂正正的,说不定真会被她说服,产生一点点动摇,也就是一点点而已。
伊莎贝拉转过身,从外间的木架子上取下角弓和箭壶,佩戴起来。长剑仍然是早晨的那一柄,她想了想,除下手腕上的绷带,搁在屏风前的圆桌上,又从衣柜里找出一件深绿的兜帽斗篷。拜访学士原本用不着如此周全的准备,但她是要假装前往跳蚤沟。谁知道会不会被哪个多嘴的仆人走漏风声,告诉雷娅知道,甚至更加糟糕,把风吹到绯娜耳边。做什么天真的梦呢,你心里清楚,这座堡垒里的任何事,只要她想,没有无法得知的。父亲带血的手帕仍揣在裤兜里,像一个肿瘤,一块生铁硌在心上。伊莎贝拉深深呼吸,关上衣柜门,穿好斗篷。别在意,别在意,介怀只会招来狮子的猜忌。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只是从前,你把头埋进沙子里,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罢了。
伊莎贝拉推开房门,她的寝室位于亲王塔顶层,门外的螺旋石梯下,是铺有长绒羊毛毯,高窗装饰金框的豪华会晤室与书房,再往下则是拥有彩绘拱顶,长桌能容下一百人就座的宴会厅。厨房和储藏室设于地下,然而伊莎贝拉对闹哄哄的帝国宴会毫无兴趣,在吃的方面也不计较,任由老管家安排。洛克先生凭自己的理解,把狮巢城擅长北方菜的厨子一股脑全塞了进来,伊莎贝拉不忍拒绝他的好意,只在仆从上略做坚持,减去了一半侍女的数量。留下的女仆不知听到何种传言,侍奉起她来更加小心翼翼。这会儿她一打开门,立刻瞅见那个叫做珍的黑发女仆。她垂手立在螺旋石梯最上层的平台上,与值岗的狮卫距离不过四码,在伊莎贝拉露面之前,讨好的笑容早已准备妥帖,这会儿让人看着,只觉得她可能马上就要开口借钱。
“您是要出门?厨房为您炖了猪脚,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功夫,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大厨说,奥维利亚冬季苦寒,炖菜吃得很多。您要是赶着出门,我叫他们把火调小,等您回来还能吃上热的。啊不,冰镇的柠檬茶,您还想要吗?上次罗姆大人送过来的,您喝了说好,管家大人专门弄到了配方哩。”
“有劳。”伊莎贝拉带上门,瞥了两侧的狮卫一眼。亲王塔的护卫工作由梅伊安排,伊莎贝拉插不上手。每隔一周,派过来的家伙除了熟铁一样的面庞,其余的均不相同。她迟疑片刻,还是说道:“请为我备马,再帮我盛几样方便管饱的菜肴,装进食盒,我带去给图哈他们。”女仆领命而去,急匆匆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弧形的墙壁尽头,伊莎贝拉迈步走下石阶,重新嘱咐:“还是算了罢。食物他们多半不缺,贸然送吃的过去,又要被他理解为高高在上的怜悯,可不划算。抱歉。”伊莎贝拉嗓音清澈,这下子,大概女仆和狮卫都能听得见。
伊莎贝拉匆匆走出塔去,
看来用不着等待,马房小弟自然懂得主人心思,已为雪风备好笼头和马鞍,握着缰绳静候吩咐。雷娅背着手,从雪风屁股后面慢吞吞踱出来,笑容颇有些得意。“看来我这做老师的,一个马房小弟还是使唤得动的。”
伊莎贝拉本不愿跟她搭话,免得她忽然兴起,要跟自己前往图鲁人的住所。她翻身上马,雷娅果真走上前来,抚摸雪风垂下的白鬃。伊莎贝拉回望身后,故意向马僮道:“雷娅爵士的战马呢?为我的老师备好马,跳蚤沟鱼龙混杂,有一位御前骑士作伴,总比我独个儿前去的好。”马房小弟当即应下,穿草鞋的脚伸出去又缩回来,眼神在伊莎贝拉与雷娅之间游移。雷娅闻言,悻悻地收了手,把嘴唇啧出响声。“用不着使这招,别忘了,你的黑皮肤朋友不待见我,胜过我厌恶他们。”说完往雪风屁股上猛扇了一巴掌。骏马长嘶,暴冲而出,惊得伊莎贝拉连忙抓紧缰绳,俯在马背上。雷娅爽快的笑声从背后传过来,伊莎贝拉回头张望的时候,马蹄扬起的烟尘中那瘦长的黑色影子正举起手臂,朝自己挥手。
雷娅不是坏人,更不是落湖镇父子那样的小人,然而泽曼学士不也是服务黑岩堡多年,被大公器重,受爱德华爱戴,与城堡上下相处和谐的帝国人吗?不仅是仆从,守望城周边的农夫,牧民对他的感激之情,甚至胜过苏伊斯神官呢。和蔼归和蔼,可你看看,一旦需要向皇帝展现忠诚,学士和骑士们倒真可以同台竞技了。到时候,大可以让我这个奥维利亚人来做评断。
伊莎贝拉伏低身体,策马径直驰出狮堡。门卫照例为她放行,城门外值岗的守卫换了一批,其中一个是曾于危难中同行的狮卫,那人瞥见伊莎贝拉,点头向她致意。伊莎贝拉坐在马背上,微微欠身,深吸了一口城堡外潮湿溽热的空气。斜阳又热又红,傍晚时分,市井巷弄全都活了过来。狮巢城中,狮堡独占地势最高的山岗,立马城门口,足以鸟瞰整座城市。山岗之下的城市比亲王塔内看上去的近了许多,那些灰蒙蒙的豆腐块如今看上去如油炸的面衣一般金黄,民居内升起炊烟无数,搅动起的空气跟庄重得过了头的狮堡截然不同。
伊莎贝拉策马而下,暖风迎面吹拂,风送来狗儿的吠叫,孩童的笑闹,妇人的喋喋不休,以及不知道多少人家的炉灶里,柴火噼啪燃烧的声音。宵禁将至,出外劳作了一日的居民三两聚集成群,从帝国大道而入,走上纵贯城市的皓月大道,点燃烟锅,相互谈笑,转入伸向城市四角的各条小路,向各自的家门而去。伊莎贝拉混在人群中,不快不慢地骑行。驱赶牛车,肩扛锄头的商贩与农夫大都不认得伊莎贝拉本人,但望见雪风马鞍上的披甲雄狮,仍然投以敬畏的注视,为她让开道路。
城市内巡逻的城防队同样如此。图鲁人聚居的跳蚤沟距离狮堡最远,一路上,伊莎贝拉撞见两队全副武装的城防队员,均是五人一队,五队人组成二十五人的方阵,其中有一个,正是来自落湖镇的长弓手。“伊莎贝拉殿下。”此人见到马背上的伊莎贝拉,像模像样地欠身行礼,乍看上去跟侍奉骑士的扈从没有多大差别。然而尸潮入侵之时,此人正是排挤乌勒,又在遭遇活尸后立刻放弃阵线逃回红顶庄园的长弓手之一。
“克拉尔。”伊莎贝拉坐在马背上回礼。事实上,因为这家伙生有细长的四肢,流亡时期,同伴们都管他叫芦笋。芦笋称不上胆小或怯懦,只是普普通通而已。受战前独享烤肉的威廉指挥时,遭遇战斗,他想也不想,转身就跑。好在内心仅存的良知让他在最后关头选择站在正义的一边。加入西进的逃亡队伍之后,此人表现虽不突出,但在狩猎,行军,接受训练上都算合格,甚至在一次活尸小规模的骚扰中射杀过两名尸兵。他的表现为他赢得了城防部队的一个席位,如今与狮巢城的原住民们混在一起,不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