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283)
看上去无懈可击的计划现在感觉起来却糟透了,更要命的是,实在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克莉斯缀在队伍末端,伊莎贝拉在她前面踩上无名山黑色的岩石。她靴子里的积水发出明晰的声音,伊莎贝拉转过脸,伸出她裹着布条的手。“你在犹豫什么?”她想了想,促狭地笑。“该不会害怕了?”克莉斯不愿回答,也不想握她的手,但她还是照她期望的做了。何必再惹她伤心呢,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不能再照顾她。单纯的女孩儿对她的绝望一无所知,她像从前那样握住她掌中生茧的地方,眉眼间的笑意温和得不该出现在石山前荆棘密布的树林中。“跟你说笑而已,生气了?”她轻晃她的手,小女孩一般向她撒娇。“现在跟从前不同,我有力量了。我会射箭,我能保护你,在你需要的时候,我也会赶到你的身边。”
说着她走上前来,克莉斯认为她要吻自己,连忙偏过头,搂住她的肩膀。“当然。”她如此安慰,心中只想把她装进剑鞘里。踏进石山裂痕一般的隧道,脊背上一路哀鸣不已的苍穹陡然间安静下来,反教人心惊肉跳。见鬼。克莉斯搂着伊莎贝拉,再次向后望去。一切看上去与来时并无不同,生满棘刺的红叶黑树被雨点打得频频点头,涟漪在沼泽间扩散,云层间金色的光缕渐渐收拢,战成一团的安塔人与尸兵彷如沼泽生出的暗色皮癣。更多的碎屑被留在黑树林前的旷野中,分不清究竟是人是鬼。
背后,裂隙曲折延伸进山体深处,诺拉扭亮秘法灯光,克莉斯听得很清楚,除了岩石深处呜咽般的风声,活人的脚步什么也没能惊扰。没有蝙蝠振翅的动静,没有蛇虫,没有鼠类。山的深处死了一般沉默,就跟那些黑树一样。克莉斯忽然间明白过来,这座黑山,那些黑树,还有山前冰凉的沼泽究竟哪里不对劲。
太安静了,没有活物的声音,甚至连声音本身,似乎都已经死去。她转过身,松开伊莎贝拉,拔出随身匕首。帝国钢打造的匕首反射出秘法冷淡的光。手持光源的诺拉贴紧黑石,站在裂隙的拐角处,神情看上去也像死了。细长扭曲的阴影刺破黑石间闪烁的绿蓝光幕,无声地缓缓伸向她。伊莎贝拉惊叫,克莉斯大喊诺拉的名字,鲁鲁尔抄起她的狼牙棒,转向她们无法望见的裂隙深处。她盲了一般的银色双眼睁得前所未有的大,跟在她旁边,拎着短矛的花斑一脸惊恐。她抓向鲁鲁尔衣角,后者身影晃动,眨眼间已冲入看不见的窄道深处。黑色的血溅向石壁,打在学士脸上。直到这时,她才反应过来。她转向石山深处,湛蓝眼里的震惊,和其他人的如出一辙。
第182章 无名山(中)
毫无疑问, 挥舞战锤袭击鲁鲁尔的是马奇,或者伙夫早上给大家准备的是致幻蓝蘑菇盛宴, 所有人的脑子不约而同地漂浮在虚幻的彩云之中,而我们喉口开裂,臂膀缝满蹩脚线头的柏莱朋友马奇,无疑是这场幻觉盛宴的主角。
“呆在我身后,别拉弓,收起你的匕首,什么也别做。”事实上,即便不这么嘱咐,克莉斯也确信伊莎贝拉不会朝马奇射箭——即使大个子早已身死。
“他为什么——花斑说他死了, 她向我哭诉过, 我教她奥维利亚的方式,用花环和歌谣怀念故人……诸神呐, 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在做梦是不是?打醒我, 让我回到现实,求你。”伊莎贝拉握住克莉斯手肘, 克莉斯抬高的右手僵在半空,不知该不该加入战团。伊莎贝拉的手挂在胳膊上, 但她似乎并不害怕, 起码远比初逢尸鬼时镇定。也许,我真正想要安抚的不是她。克莉斯心想, 握剑的手指微微颤抖。
面对众人的疑惧,马奇没有任何知觉。他的双眼随他的灵魂一起死去,古铜色的脸上留下的只是两只生有乌黑圆孔的黄灯笼。他的肩膀,右臂以及整条左腿,都曾惨遭蹂躏。洞穿肩膀的是长枪, 划开半条手臂的是帝国钢打造的利刃,那些可怖的伤口如今被人粗鲁地缝合起来,浓稠的黑血随着马奇挥舞长柄战锤的动作,缓缓溢出,沿着创口凝结成乌黑扭曲的长线。曾经夺走他性命的伤口则在左侧太阳穴,战斧削去他四分之一个脑袋,遮羞的铁盔太大,于激战之中歪向一旁,露出他凹陷的颅骨。
“这不是真的……”花斑双手攥紧奈莉特别为她寻来的短剑,瘦削的肩膀与嗓音一同颤抖。“他虔诚侍奉光明王,他不应该……我们的族人不会被恶鬼吞噬。他本应升入英雄的圣殿,享受蜜酒与火腿……您应该帮他,作为向导!”柏莱女孩愤懑地转过头,豆大的泪珠从她柏莱式的眼眶中飞溅而出。克莉斯无言以对,不顾她挣扎,捞住她细弱的手臂,将她扯到身后。
战场本就不是孩子该来的地方,但她的鲁鲁尔一再坚持,而今我们睿智的学士大人显然丢失了头脑,无论柏莱女人说什么,她都无条件赞同。好在她还懂得唤出甲虫守卫,张开秘法盾,但说实在的,克莉斯不觉得一个死去的马奇能对鲁鲁尔造成什么威胁。石山隧道的前方,鲁鲁尔的狼牙棒与马奇的战锤再次撞在一起,金铁交击的巨响震耳欲聋。两人均是天生神力,但在武技上,鲁鲁尔本就超出马奇许多。活着的马奇是个老练的战士,故去之后,他的思维与动作都迟钝不少,几个来回下来,已被鲁鲁尔完全压制。
“马奇,光的侍从,王座虔诚的仆人。”鲁鲁尔哽咽,试了好几次,终于成功用柏莱语叫出他的名字。她紧接着念叨了一串咒语——抑或是什么柏莱古语,克莉斯不得而知——只见她张开手掌,摸向马奇无神的双眼。
马奇陡然张开大嘴,克莉斯看见他齿缝间凝固的黑血,以为他要咬鲁鲁尔。诺拉同样大惊,警戒的甲虫守卫震动翅膀,冲向马奇。只有鲁鲁尔恍若无事,她古怪的念咒声震得石壁嗡嗡作响,伊莎贝拉抓着克莉斯的手倏地收紧,乌黑的雾气——至少一开始,克莉斯是这么认为的——从马奇的喉咙深处喷了出来,鲁鲁尔立刻后退,狼牙棒铿锵落地。
“诸神呐……”克莉斯喃喃自语,手里的花斑挣脱出去,沉默地奔向撤退的鲁鲁尔。马奇吐出的黑雾嗡嗡地扇动翅膀,甲虫守卫一头撞了进去,然而它的攻击方式显然对这些雾气般的蚊虫不起作用。蚊群落在鲁鲁尔脸上,像只黑纱织成的头套,包裹她的头颅。鲁鲁尔拼命挥手,试图赶走虫群,只是徒劳。
咒语声息,马奇悚然一惊,发出短促的少女般的惊叫,原地跳起,转身朝山体内部飞奔而去。诺拉指挥甲虫追击,再次被他吐出的虫群拦下。
“那东西有黑毒,用火,快拿火来!真正的火!”花斑挥开诺拉递上的秘法灯管,伊莎贝拉从克莉斯身后走出去,她蹲下来,擦燃火镰,点燃布头,看上去对鲁鲁尔满脸的黑蚊毫不动容。克莉斯暗自赞许,走到她身后,望向无名山深邃的洞穴深处。
为什么又是这该死的状况。她拔剑出鞘,虽然黑暗裂隙的深处静悄悄地,但她很清楚,她能看到,过不了几个心跳,不会呼吸的巡逻兵便会拖着他们已死的沉重身体,在石山的隧道中与他们相遇。
“嘿,姐妹儿,我不知道你们的脑袋是不是也被掏了一个洞,流光了脑汁,但是……诸神在上,闻闻这味道,我敢打赌,跟它里面比起来,鸦楼地下可是喷香喷香的!看看这裂口的样子,我的老家有一座被称作恐怖伯爵堡的山丘,轮廓跟这个一模一样。每逢没有月亮的晚上,冥鬼便游走山巅,‘嗷——嗷——’地嚎,我敢打赌,你的小心肝儿不会喜欢的。”梅伊同样向内眺望,忧虑犹如黑云,压上她的眉头。“出于显而易见的理由,我们应当尽可能地保存实力。你知道,我的职责是护送奥维利亚使节去她应该好好呆着的地方。为了避免踏上与你一样的悲惨道路,我必须保证我们的使节大人是活的,完整无缺的。在这一点上,我们应该能够达成共识吧?”
她应该去的地方是黑岩堡,呆在由灰石高墙保护,散发松木味道的她自己的房间里!克莉斯偷瞥伊莎贝拉,不安化作雨天的泥鳅,拱着身子,钻得到处都是。
“你说得对。”尽管伊莎贝拉拼命冲她眨眼,克莉斯还是这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