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26)
“你竟敢打我的脸!妈的你给我等着!再过两年,等我长大,我就穿上先祖的铁甲,带上我们的游骑兵,翻过剃刀山脉,远征洛德赛找你算账!”亚瑟啐了一口血沫,捧着脸一路呻吟着走了。克莉斯冷哼一声,目送他离去的背影,问道:“能动吗,殿下?”
“我没事的,已经没事了。”安德鲁咳嗽一声,撑住身体,摇摇晃晃站起来,熟练地拍掉身上的尘土。克莉斯俯视他状若无事的脸,沉默不语。安德鲁扯平上衣,想要看她,眼神躲躲闪闪,始终没法理直气壮地抬起来。
“能请您替我保密吗?”他垂下眼皮,看着克莉斯的腰带。“我不想让姐姐,或者父亲知道这样的事情。”
“保密救不了你。”
“说出去又有什么用呢?”安德鲁苦笑,他握着大拇指,指甲间塞满泥土。“他始终是我的兄弟,罗尼教头总会让他跟我对练,他有太多机会做这样的事情。师傅不会说他的不是,他认为男子汉不经摔打成不了气候。”
恐怕你的父亲也是这样认为,克莉斯暗忖。把自己是个无能软弱的王储这件事宣扬出去,的确不是明智的做法。
“你打算就这样忍下去?”
安德鲁皱起眉头别开脸,他是个清秀的男孩儿,五官有他姐姐的影子。这时候他那股子压抑又倔强的气质让他俩格外相像。“等我当了大公,”安德鲁用他所能使用的最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走着瞧!”
“大公之位不会天然赋予人威严。”何况你也得有命活到那天。
克莉斯看着安德鲁,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柔弱的男孩想要反驳,他喉头滑动,把嘴里的话咽了下去,刚才那股暗涌的气势顿时消退得无影无踪。克莉斯心里想着的是那个一脸紧张,紧握着弓弦的棕发女孩。以克莉斯的标准来说,她简直哭得太多了。然而即便她痛哭流涕,紫罗兰的眼睛里面始终有光芒在闪烁。泽曼学士在来信中对安德鲁赞誉有加,称他是机敏好学,能明辨是非,又一心向善的好学生。又说他对秘法,对帝国始终保持着强烈的好奇和可贵的友善。帝国也许可以将秘法施舍给外邦人士,但狮子无法教会绵羊捕食。不论饲养多久,绵羊就是绵羊,永远不会在主人需要的时刻挺身而出。
“你知道你的继母把你姐姐关在哪里了吗?”克莉斯问他。安德鲁一愣,旋即喜上眉梢。“您要救她出来吗?太好了,您的话,一定比我的有用。或许我不该做比较,但真的有用太多了!我姐姐她是无辜的!诸神都知道她有多么敬爱父亲,她对奥维利亚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像担心被打断似的,安德鲁一口气说完,发现克莉斯冷淡地看着自己,这才意识到不该在乌鸦的首领面前提到什么奥维利亚的忠诚。
“也许我是要去审问她。”
“您不会的,您刚才出手救了我不是吗?”
克莉斯冰凉的视线没能浇灭安德鲁的微笑。“微笑的伊莎贝拉”,克莉斯想起这个称呼。这对姐弟是怎么回事,都不懂得什么叫做基本的戒心吗?真是难以想象他们竟然是那个莉莉安娜的继子女。
克莉斯跟在安德鲁后面走,男孩的步伐比她预料中利落,囚禁公主的石塔很快出现在视野里。灰白的圆塔犹如一根耸立的蜡烛,一道道短促的铁窗伤痕般环绕石塔。石塔下是两道门,外侧的铁闸门拉了起来,内侧的木门也大开着。执长枪的银甲卫兵挺立在铁闸两侧,他们没戴面罩,表情跟克莉斯一样漠然。克莉斯与安德鲁王子走过他们身边,两个人都没有阻拦,以奥维利亚的方式敬礼。
石塔内部幽暗阴冷,令人厌恶的霉烂味时隐时现。穿过局促的甬道之后,两人走上沿墙架设的石梯。蛇样阶梯环绕高塔,台阶跨度极大,公主被关押在最上层的牢房中。克莉斯人高腿长,体力充沛,没过多久,安德鲁就被她远远抛在后面。王子粗重的喘息声从下方石阶传来,在石塔中回荡。克莉斯暗暗摇头,没打算等他,一口气攀登到石塔顶层。顶层的囚室是最少的,最里面的那间门口有两名士兵把守。铁门外还站了一个身披银色钢甲,没戴头盔的男人。他生了一头深灰的粗短发,鬓角直留到腮帮,胸脯厚实,肩膀宽阔。奥维利亚没有戴披风的习俗,这让他们的骑士少了几分潇洒和气魄。但这男人不同,他魁伟的身形和英挺的面貌就算搁到帝国军官堆里,也算出挑的。伟岸的男人面前站了一个女仆样的人,她含腰抱着篮子,显得尤其娇小。娇小的女人正苦苦哀求魁梧的骑士。
“求您了,盖伦大人!看在小姐的份儿上,看在老爷的份儿上!小姐平常对我们,对您这样的骑士,从来都是笑脸,就算自己受了委屈,也不会牵扯到我们头上。去年冬天,您的儿子得了热病,还是小姐半夜找到泽曼学士,连夜赶去您府上,您还记得吗?我只是想让小姐有身正经的衣服穿,您还信不过我吗?再说我一个弱女子,能怎么样呢?”
她听起来急得快哭,盖伦在叹息。不过他不会就那样让步的,他甚至没有看一眼篮子里的衣物。“你们这些女人的脑筋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小姐现在是重大嫌疑人,哪里还顾得上穿着打扮的问题?你要真是有心,不如向月神祈祷,祝福她能转危为安。以她的身份,只要乖乖听话,什么样的漂亮裙子得不到?”
“可是……”
“不要可是了。”盖伦摆摆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克莉斯转出楼梯口,他立刻警觉,灰绿的眼睛紧盯着她。“尉长大驾光临,有何贵干?”盖伦转过来面朝克莉斯,他没有笑,嘴唇绷得很直。克莉斯对上他的眼睛,两人的视线短暂交锋,又立刻错开。女仆吓得退到墙边,垂下头望着装满衣物的褐篮子。
“有一些话要问你们的公主。”克莉斯的语气就跟她的表情一样平板,盖伦依旧注视着她,一副指望在上面瞧出点名堂来的样子。
“大公的安全是奥维利亚内务,提审公主……”
“我说过是为埃顿大公而来吗?”克莉斯打断他。盖伦是个魁梧的男人,但克莉斯的视线还是稍高过他。被一个女人俯视,这让他很不舒服,口气也跟着生硬起来。
“我是黑岩堡的侍卫长,看管嫌疑人是第一要务。为了防止逃逸或者对公主的迫害,恕我难以从命。”
“有人在你眼皮底下跟踪公主,一路尾随到老松湖畔行刺,你却拿不出任何线索支持我的调查。你的办事能力,和你的嘴皮功夫太不相称,欺负女人的侍卫长。”
“有种你再说一遍!”盖伦的气势暴涨,他踏上一步,距离克莉斯只有两拳远。浑浊的气息喷过来,里面有啤酒的酸臭味,克莉斯皱起眉头,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打开门,我可以既往不咎。”盖伦冷笑,酒臭气更浓。“想都别想!”克莉斯也勾起嘴角,她的笑冷如刀锋。“盖伦·索尔爵士,你父亲的封地是在枫林城。”
盖伦愣了一下,毫无温度的笑容又挂出来。“那又如何?”
“前往狼脊山,枫林城是必经之路,其余的山路,马车都不能走。戴文·洛林的次子,格兰登·洛林叛逃的时候,可是带着家眷,光马车就有两辆。我很好奇,那两辆车,是怎么消失在枫林城的马厩里的。”
盖伦咬牙,脸刷地一下白了,笑容跟被噎住似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干笑两声,视线咬死克莉斯,头也不回地说:“为尊敬的特别尉队尉长开门。”守卫应一声,转身打开挂锁,铁栓发出金属声响,哐当声在石质走廊里不住回荡。克莉斯没有移动,她忽然向旁边伸出手,谁也不明白她的意思。“把篮子给我。”她说。女仆吃了一惊,黑白分明的大眼惊疑不定,双手抓着提篮把手,犹豫不决,又似乎在为自己鼓劲儿。克莉斯嫌她动作太慢,瞥了她一眼。仆人这才真正受到惊吓,她肩膀一抖,哆哆嗦嗦把篮子递到克莉斯手上,立刻逃也似的退开,两手握在身前,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奥维利亚似乎满大街都是这样的女人,畏首畏尾,就算只是看着,心情也舒爽不起来。克莉斯没好气地回敬盖伦一眼,低头走进囚室。
以她见过的牢房来说,石室的规格算高的,起码没有横行的蛇鼠,或者涂满鲜血的土墙。尽管如此,被关押在这里的公主殿下显然受了极大的委屈。她有些木讷地从那张霉烂的床上站起来,望着闪身进来的克莉斯,嘴唇苍白,长发散乱,憔悴尽显。克莉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早上把她从队伍中叫出来的时候,她的眼里还含着怒意,这会儿已经跑得无影无踪。美丽的紫罗兰仿佛两颗没有生气的玻璃珠子,对准克莉斯。这女孩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或者说诬陷——扇懵了,心里没了主张。她还是只没见过风雨雏燕,很难有什么的担当,不过谁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心里明白,不代表没有感受。正是由于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人才能称作人,而不是冰冷的机器,只知猎食的野兽。克莉斯心中感叹,她把篮子里的长裙给伊莎贝拉看,说话的语气是难以察觉的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