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234)
“我把心事都说给你听,有些事就连安德鲁都不知道,你却向我藏起秘密。”
明知小姐的委屈一多半是假装的,可是仅存的那点真意还是令安妮愧疚。
“唉,我知道,安妮也是个大姑娘了,备下熏肉黄油,不知要跟夏宫的哪位英俊骑士会面哩。我还是识趣点儿,把时间留给有情人罢。”小姐夸张地叹气,认命原路返回。她身着帝国夏装,没穿奥维利亚胸衣,行动方便,很快把安妮抛在身后。
“你放心,我绝不会告诉父亲。倘若你那位情人愿意,返回奥维利亚的时候,我设法带上他。”
“我不是!没有!没那回事!”安妮急得连连否认。随着威胁性命的危险解除,黑暗成了头号大敌。安妮提起裙摆,跑进光团里。什么帝国情人,多丢人呀,跟偷情一样!不不,要是这么说,不是等于骂小姐偷情吗?可是她都不算真有个帝国情人……不对,怎么感觉骂得更加厉害了……
“不是幽会?”
安妮猛啄脑袋,小姐忽然转过身来,手里的烛火照亮安妮的脸。糟糕,小姐一定都知道了。看吧,她又那样笑了,认识魔女之前,她哪会这种怕人的笑法呀!
“那你告诉我,暗道的尽头是什么?”
“是——”安妮垂下脑袋,瞥向裙角,琢磨着事实的哪些部分更为安全。
“既然难以启齿,那我只好自行探索真相了。”小姐重新迈开步子,安妮慌忙拦住她。“可得小心,万一被魔女捉了去……”
“它通向蓝宫?!”小姐惊讶极了,“这条隧道,只有我不知道吗?”
“不,我不觉得魔女的仆人知道。”
“我想她本人也不知晓。”小姐走出一小段,拐过摔碎陶罐的拐角,举高烛台,查看黑暗深处。“还有多远?”
“差不多还有一半。”安妮跟在后面。小姐耸起双肩,这回她的叹息很真实。她转过身,烛光照亮她的下巴,在她脸上留下诡异的阴影。小姐很严肃,跟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帝国人一样严肃。
“如果只是幽会,也就罢了……偷偷潜入蓝宫,万一被守卫抓住,认作刺客,我也无法保护你,明白吗!”安妮使劲点头,小姐皱起眉来。“那你还去?这是第几次了?”
“我……我不是有心……”
“准备充分,还说不是有心?”小姐揭开覆盖篮子的亚麻布,陶罐被取走,红苹果在空隙间滚动,碰到盛装蜂蜜的陶罐,发出轻响;面包切口规整,紧贴篮子码成一排;最要紧的是药膏罐子,它跟棉布摆在一起,烛火在罐子的黑釉上映出一团橘黄的影子。
“谁受伤了?”小姐揭开釉罐封口,刺鼻的药膏味让她的五官皱成一团。“天呐,不会是嬷嬷的……”她掩口直清喉咙。
“嬷嬷的药膏,最管用哩。”安妮将釉罐掩好。良药苦口,味道差的药膏,效力反而强劲。“以前在厨房帮忙,磕了碰了,都是嬷嬷用药膏治好的。别看它这样子,包上个把钟头,一觉醒过来,什么痛都没有了。”
“还说不是会情人。”
“小姐你真是的!”安妮急得跺脚,“哪来的什么情人呀!”
“那你要给谁包?殿下与银狮都有学士照料,用不着嬷嬷的膏药。”
“魔女和银狮子是人,下人就不是人哩。小姐都跟帝国人学坏了!”安妮把盖篮子的亚麻布掖好,“将来小姐该不会也学帝国人,用鞭子吆喝人吧?”
“你在说什么呀?你交上朋友,我当然为你高兴了。早些告诉我,哪天绯娜高兴,我就把她要到泉园来。别担心,她是有些喜怒无常,不过慷慨也是真的。”
“魔女要是心怀仁慈……”安妮垂下脑袋,两眼发酸。在黑岩堡,她听闻过的最严厉的惩罚是驱逐,那也是玛丽偷拿主人的银烛台在先,犯了大错。即便如此,老爷还是可怜她。她父母又穷又病,家里还有五个兄弟要养活。下人们都在传,说最后老爷连偷卖烛台得来的铜币都没讨要,反而结了她当月的工钱,让她回老家去了。可是在魔女手里,乖乖听话也要挨打!
“谁能求求她,别再折磨人了?”想起露露身上的伤痕,她过的牲畜般的日子,安妮的泪珠止不住地滚下来。“小姐家里,就算是最凶恶的犯人,也不会剥光了把脖子锁起来呀!高兴的时候折磨人,心情不好了,又是咬又是抓,您还说她不是魔鬼变的,落在她手里,身上的伤就没好过!”安妮捏起袖子抹干泪水。“我就是随口说说,小姐千万别往心里去。”她轻声嘀咕,“教那魔女听了,还不知要怎么折磨人哩……”
“听你的,我不说。”小姐的嗓音有些奇怪。安妮诧异地抬起头,她的小姐很不自在,甚至被她的视线惊扰,扭头将目光投向隧道深黑的尽头。“你……我们,我陪你去看看她吧。”小姐转过身,走在前面。“这条暗道没有岔路吧?”
“从前一定通往别处,如今都堵住了,只剩这一条。”安妮挎着柳条篮跟在后面。悠长的暗道里,两人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烛台的光团跟随小姐,明暗不定。安妮注视小姐的背影,帝国的连身长裙比奥维利亚的款式贴身得多,轻薄的丝绸面料贴住她的小姐,勾勒出她女性的轮廓。小姐的背影跟从前不一样了,自从住进魔鬼盘踞的地方,不,自从第一次套上长靴,跨坐在马背上开始,她就一点一点地,越来越陌生。
安妮暗叹。从前她总是走在小姐旁边,那让她觉得亲近安稳,然而如今她总觉得不该靠得太近。不是她不敢站到小姐身边,而是她的小姐需要在前头领路,好的仆人总是要为她的主人着想的。
正叹息间,小姐忽然发问。“你怎么认识她的?我记得水厅献舞之后,你对她印象糟糕。”
安妮像被击中了心脏,连忙辩解:“我是上了魔女的当!被卖作奴隶的人最最可怜,那种奴隶,又是奴隶里面最最最可怜的!露露是个好女孩,她只是运气太差,没能遇到小姐这样的好主人。”安妮为她的图鲁朋友鸣不平,好像小姐的后脑勺也能视物似的,把脸绷得紧紧的。
“你觉得,就算是好人,也可能做坏事吗?就算做下坏事,那个人仍可能是好人?”
那得看是
什么样的坏事。但安妮不敢说出口,她怕小姐想到自己身上。事到如今,她已无法咬定小姐的愿望是坏的。她只是那么想着,想和那个帝国女人……做一些男女之间才会做的事。她只是想想,什么都没做,就算她做了,也不会让别人遍体鳞伤或尊严受辱。就像我想要帮助露露,我帮了她,却也没变成荡妇,反倒令我踏实。最后这半句,即便只是在心中默念,安妮也小心翼翼。
“总之,坏人与坏事都跟小姐没关系。您既不是坏人,也从不做坏事。”
“从不做坏事的人,怕跟只做坏事的人同样少见吧。” 望着小姐的背影,安妮知道她笑了。小姐的话听着耳熟,安妮努力回忆,终于想起来那位下巴有疤的大学士曾说过类似的话。
“您真是着了那个秘法的魔,小姐。”
小姐笑嘻嘻反问:“还有别个秘法?还是我的小侍女不喜欢我跟学士们打交道?”
“我哪有本事拦住小姐呀。小姐要去哪里,我只管跟着,为您张罗三餐,打点衣服床褥,到哪里都这样,您可甩不掉我。”眼见临近暗道尽头,安妮快步赶上去,俯身吹灭烛火。
“不要发出声音,我在前面探路,您跟着我。”见小姐点头,安妮将烛台收回围裙口袋里,蹑手蹑脚走向出口。井盖跟她离开时没有区别,常春藤三角的翠绿叶片仍压在木板角落,正是记忆中的模样。露露知道她提心吊胆,教她把草叶压在井盖下面。下次来的时候,如果草叶掉在地上,立刻就能知道井盖曾被掀开过。
不会有事的。过几天就是魔女的成人礼,整座皇宫的仆人和护卫都忙得脚不沾地,就连原本分配给泉园洗衣服的女仆,也被厨房叫走,为魔女的大肚子来宾们准备食物。这些个大老远赶来的帝国老爷与夫人们全跟猪一样,吃了就睡,醒过来继续寻欢作乐。
安妮取下常春藤叶片,顶开木板一角,向外张望。洛德赛的白天明亮得可怕,蝉鸣越过人工湖与生满野花的草坪,传进安妮耳朵里。她倾听了一会儿,没听见盔甲或仆人的动静。这个时候,帝国老爷们都在小憩,向来安全,但今天小姐也在。安妮不敢大意,探出半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