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坞哪里都好,只是女孩子多了些,脂粉味较重,这对于俏如来倒是无碍,只是苦了苍越孤鸣,天天打喷嚏,没有一天停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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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了一段时间后,俏如来发现,梅香坞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梅香坞表面上只是一间寻常酒肆,但实际上确实反抗魔族组织的据点之一。因本地处于人魔交界处,往来交际频繁,时长有魔族之人到镇子里耀武扬威、打砸劫掠,乡民苦不堪言。却又因为人族与魔族实力差距甚大,孤身反抗的后果常常是遭到魔族的侵凌甚至是屠杀,所以有人挺身而出,建立底下抗魔组织,镇中广布据点,梅香坞就是其中之一。
梅香坞不仅作为酒肆性质特殊,老板恋红梅也是位奇女子。她在丈夫儿子亡故后独自一人支撑整间店铺,更是收留了流落在外的孤身女子在梅香坞帮忙做工。她长袖善舞,极富手段,让梅香坞成为了魔族庇护下的合法经营场所,一面接待人魔两族客人,一面传递情报给抗魔组织,可谓十分活跃。
然,火终燎纸、事亦会露。魔界几次设点在梅香坞抓捕抗魔组织头目的行动都宣告失败,让魔族中人对梅香坞已有了疑心。再加之魔族修罗国度三尊之一——闼婆尊·曼邪音对恋红梅其人颇有成见,三番两次前来试探砸场,梅香坞与恋红梅的处境也变得危险起来。
在这些往来的魔族人马中,阿鼻尊·荡神灭算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
他每次来,都是在梅香坞与恋红梅最危险的时候。他帮她挡过无数次闼婆尊的挑衅,也帮她保护梅香坞的姑娘免受魔族的欺凌,也帮她平息过无数次魔族兵将的排查。只要恋红梅与梅香坞有危险,荡神灭都会出现,以雷霆手段将那些威胁都镇压下来后就离开,无言而来,也无言而去,仿佛他出现在此处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恋红梅,以及她赖以生存的梅香坞。
他的心思,旁人都看得清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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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欢老板娘。”
苍越孤鸣又打了个喷嚏,恹恹地趴回了床上,就连平时喜欢来回晃悠的尾巴都耷拉在床边,垂下来,软软一条,看起来十分可怜。
没办法,脂粉味太刺激,狼鼻子太敏感,堂堂的西苗狼王也难逃此劫,节节败退,躺在床上,无法动弹。
“还难受?”俏如来将手边的书本合上,回过头来看着瘫在床上的苍越孤鸣,走过去坐在床边,心疼地揉揉他的脊背,“前几日菩提子又有异状,莫非是因为这两人……”
自从二人留宿梅香坞后苍越孤鸣便是这幅不大爽利的模样,俏如来想过推掉恋红梅的挽留,换家地方留宿。但几日前怀中菩提子开始发热,似是预兆,俏如来他们也只好留于此处静观其变,只是……苦了苍越孤鸣的鼻子。
“什么人,那个长着牛角的阿鼻尊明明是魔。”苍越孤鸣被揉得舒服了些,微微侧过身子让俏如来揉他的胸侧,眯起眼,懒洋洋地说:“而且还是他还是魔界三尊之一,实力不容小觑,总之你要小心些,离他远点。”
“实力不俗啊……”俏如来眨了下眼,掌心按揉的幅度大了点,同时伸出另只手,一边用指尖按揉着狼耳后的一块柔软皮毛,一边凑到他耳边,轻声问:“那和苍狼你比起来,你们谁更厉害?”
苍越孤鸣习惯性地动了动耳朵,两眼一闭,不说话。
——孤王是妖界西苗王,他与孤王完全没有可比性。
他腹诽了一句,没敢说出口。
他一直小心翼翼隐瞒着自己的真实姓名与身份,只想单纯地以“苍狼”的身份留在他身边。他怀念那数千年前短暂而单纯的时光,也贪恋这一世相依相偎的时光短长。
他放下一切,只希望以自己最本来的面貌陪着他看遍人间的天地沧桑,经历尘世的苦难情长,在他面前,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妖界狼王,而只是伴他人生二十余载的狼妖苍狼。
他想伴他一生顺遂,无忧无虑,就算只是古佛青灯,也是最平淡美好的人间极乐。
但——
尘缘已开,因果已来。
这日子,还能持续多久呢……
想到这里,苍越孤鸣微微叹了口气,压下心底泛起的愁绪与恍然,睁开眼,摆出一副讨好的神情,用脑袋蹭了蹭俏如来的手心,开口就是一句:“我想吃烧鸡。”
“……”
苍越孤鸣想吃烧鸡,俏如来只能去给他买。他将房门掩好,下楼后便看到恋红梅一个人坐在窗边,单手托腮,眼神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不知在想些什么。
恋红梅是极美的,丹凤眼,柳叶眉,皓腕如雪,十指纤纤,一袭红衣裹在身上,更显得娇躯玲珑,体型修长。世人言“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俏如来想,大约应就是眼前女子的模样。
但此刻她面带忧色,眉眼半郁,似是心有所念,却又无从叙说。
俏如来见她如此便停了脚步,转而走至窗边,拢了衣袖坐在恋红梅对侧,单手佛礼,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俏如来。”恋红梅回过神,伸手拿了一只崭新的白瓷杯,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推将过去,道:“你有话要对我说。”
言语凿凿,语气肯定,毫无反问,成竹在胸。
“是。”俏如来点了点头,接过茶杯,看着恋红梅眼中愁绪,“老板娘有心事。”
他饮了一口茶,那茶叶乃是上等,唇齿留香,舌尖微甜,却骤而转苦,就像某些感情,初尝甜蜜,而后便是苦涩无边。俏如来将那口茶咽下,轻声开口:“是因为那位阿鼻尊么?”
恋红梅微微一愣,随即垂了眼,并不作答。
“诸法无常,诸事无常,诸缘亦无常。俏如来虽未彻悟禅机佛法,但却也懂得一件事……”俏如来指尖摩挲着光滑素白的杯沿,“缘之一事,拖得越久,伤的也越深。缘事乃双刃之刀,伤人亦伤己,老板娘,俏如来言尽如此,还请三思。”
说完便又行了一礼,将杯子推回桌子中央,出门往市场的方向而去。
恋红梅怔怔看着那只杯子,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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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在一次反清缴活动中,梅香坞彻底暴露了其地下据点的实质。恋红梅当机立断,即刻紧闭大门,遣散人手,并让俏如来与那些女孩子一起从梅香坞密道逃出,自己则留下断后。
那天,恋红梅带着满脸的汗水,神色却依旧是往日那般的游刃有余。她有条不紊地指挥人手撬开尘封已久的逃脱密道,目送着那些女子一个个进入其中。俏如来问她,她留下要如何?恋红梅只笑着回答他:
“梅香坞是我的产业,我有责任与义务守着它到最后一刻。而且……”
“你那天说的对。所以,我要赌一把。”
“赌一把我的策反,会不会成功。”
俏如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恋红梅却不给他继续发问的机会,她将俏如来一把推入密道之中,转手关上了门。
在门关上前的最后一刻,俏如来所看到的,是恋红梅的笑容。
沧桑凄然,却又无比美丽。
顺利从密道逃出后,俏如来谢绝了女子们一同逃亡其他据点的邀请,转而守在镇子外围,与苍越孤鸣一同留意着梅香坞的消息。听自镇中跑出的人说,在他们走后,梅香坞爆发了激烈的冲突,修罗国度帝尊亲自出马,与三尊一起驾临梅香坞,阿鼻尊荡神灭誓死护卫老板娘恋红梅,血战群魔,命悬一线,最终二人终是顺利逃出,不知所踪。
这番变故,似在意料之外,也似在意料之中。
俏如来是在苍越孤鸣与菩提子的指引下找到荡神灭与恋红梅的。石洞清寂,应是极好的藏身之地,而当他赶到时,却闻到了骤浓至稠的血腥,听到了兵刃入体的声音。
冷铁无情、爱恨两分,这自背后捅入的一刀,彻底宣告了这场情缘因果最悲怆的终局。
恋红梅声音颤抖,荡神灭语意黯然,他一句,她一句,是不可挽回的人魔殊途,是不合时宜的倾慕思念,也是求而不得的一片真心——
“原来……你果然是……”
“对不住……不能……再死更多的人了……你既不愿随我走,不愿为我离开魔界,我便……不能允你再助纣为虐……继续危害人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