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祖将其点为物灵,允他于坐化菩提树下继续修炼,并言:修成人形已用三百年,再修七百年圣法,凑足千年之数,便可渡化佛劫,成就金身,登极乐大宝,成渡世大愿。
那菩提子也极具悟性,潜心修炼六百九十九年,却在最后一年,功亏一篑。
佛劫轰然,菩提子渡劫失败,眉间佛印由银转红,印在苍白满布的脸上,仿佛一点朱砂凝血,凄丽而妖艳。那一日,鲜血弥漫了坐化菩提,那一年,菩提树开出的花,也是血一样的颜色。
菩提子奄奄一息、魂魄离散之际,许下大愿,只言:经世千载,不知尘世情爱为何,愿来世化为凡间一人,感人间苦楚,历红尘情爱,品二六因缘,方功德圆满。
菩提子原身,在其渡劫失败后,杳无音讯,不知所踪。
众僧请愿,欲寻回灵物菩提子,然佛祖言:缘起缘灭,皆由于此。二六因缘,十二缘起,天命注定,菩提子转生之时,原身数珠自会常伴左右,此乃因果。
佛祖灵物,历经千年,一朝灰飞烟灭,必是难入轮回,需有因缘际会才可有一丝生机。
许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千余年后,菩提子重塑魂魄,饮孟婆,度栈桥,入轮回,转世为人。
菩提子转生后,姓名未改,形貌犹在,但不记前尘过往,只待体味那十二缘起,再圆诸般功德。
“所以,大师才说俏如来便是菩提子的转世,这串……念珠便是当年佛祖坐化时所持的十二菩提子?”俏如来紧了紧手里剩余的十颗念珠,垂眸望着那躺在掌心的浅棕色菩提子,“但若只是恰好这串菩提子在我手里,又如何?”
“世间事,皆有因果。若无因,便无果。更何况……”老僧手下又拨了一颗木珠,声音如老松常磐,又稳又重,一声一声都敲进俏如来的心里,“你既得他相伴二十四年,便不是巧合。”
“大师怎知晓此物伴我二十四年?”
“佛曰,不可说。”
“若依大师所言……”俏如来将那串佛珠收入掌心,两颗菩提子空缺之处的绳将手勒地生疼,他开了口,声音有点不自然的紧绷,“菩提子离世前许下‘品二六因缘’的愿望,那么只要这串佛珠便是大愿载体,谁都可以帮它圆满,又何以见得我便是那菩提子?”
“若非有所感应,此珠为何在你手上才会呈现异象?众生皆苦,却非一日之累,红尘情缠,也非独那两人才因爱分离。俏如来——”
老僧的声音拉地长长,干涸起皱的眼角里露出一种近乎悲悯的神情来,一字一句,如木鱼禅语,敲在俏如来心上:
“莫要逃避,这是你的因,是你的果,是你的缘,也是你的劫。”
※
今天是卅日,无月,苍越孤鸣趴在禅房房顶上,银灰色的长尾在瓦片上扫来扫去,带起些微烟尘。漫天星斗映入双眼,却无法点亮心底的那点光明与温暖,他望着藏经阁的方向,看着那阁楼支摘窗上透出的灯火忽明忽暗,心里是说不出的惶然与不安。
思虑转过几转,苍越孤鸣还是决定去藏经阁看看,心中挂念愈发扩开,让他无法安然在原地等待。
就在他起身时,忽又脚步声传来。
“狼妖。”耄耋老僧身披袈裟,跨入院门,长眉长髯,一派端正庄严——是住持。
主持行至院中,抬了头,逆着微弱星光看着房顶之上傲然独立的苍越孤鸣,说:“勿要去扰。”
“为何?”苍越孤鸣转过身正对老僧,向前走了几步,一爪搭在屋檐翘脊,一双眼在黑夜中浮现深海一样的光。他神情倨傲,眉眼频动间自有一副上位者的气度,开了口,语气也是一派傲世天下的尊然:“给孤王理由。”
“狼王——苍越孤鸣。”主持迎上孤狼的眼,眉眼之中毫无怯色,“万事万物,自有因果,那是菩提子该坦然面对的,你不该干涉。”
苍越孤鸣在听到“菩提子”三字的瞬间眼瞳骤然缩成一线,足下用力,翘脊竟骤然炸开数道裂痕。他一跃而起,落于地面,催动妖气四溢漫开,迫人胆寒。而那双眼里也涌现出杀意,死死盯着面前的主持,仿佛要将他盯成一柄人肉筛:“你是谁?!”
老僧没有回答,只是笑,眉目间竟绽出些许宝相庄严的味道。他掌心向上一托,臂弯之中光华微漾,那微光之中隐约可见一只长柄如意,上有佛光萦绕,灵气三千。
苍越孤鸣在看到那柄如意时沉然不语,收敛起满身的杀气,看着面前依旧是一派慈悲稳重模样的主持,耳朵一动:“你是……”
“狼妖,你是菩提子的劫,亦是菩提子的缘。”主持收了掌中光芒,双手合十,继续说道,“你是因,亦是果。菩提子转生必有一难,此难若过,则因果相印,情缘生灭,自有其定数。”
“哈。”苍越孤鸣笑了一声,压低着眉眼睨着面前的僧人:
“孤王守了他几千年,这因果,这劫难,这情缘,皆是孤王所掌,与你们无关,与天道亦无关。”
“你们予他神识,却不允他动情;你们予他普度苍生,却不允他离开那狭小的一方坐化菩提。”
“如果天道注定让他遭到劫难,那么孤王便改了这天,让他一生顺遂。”
“如果你们依旧让他修那圣法,让他成那无情无欲的渡世灵佛,那么孤王不介意杀上三界化外,以逆神杀佛之举,换得他有喜怒哀乐、爱恨嗔痴。”
“莫要拦阻孤王。”
“——普贤菩萨。”
※
俏如来紧握着手中残余的十颗菩提子,坐在藏经阁的蒲团上,脑中回想着方才他与藏经阁老僧的对话:
——“念珠十二颗,便是对应‘十二缘起’。 世间之事多为因缘而生又为因缘而去,你前世许下大愿,这十二之数,便是对应六种人间尘缘苦楚。”
——“敢问大师,是哪六种。”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八中取六,便可体味尘世情缘。一人求缘不是缘,二人求缘方是缘,这六种缘分因果两两相对,便为十二缘起。”
——“那么白日发生的异象,可是遇到这八苦之一?”
——“爱而不能聚,情不因别离而断。两份情,两处愁。剑无极施主与凤蝶施主之间的因果,谓之‘爱别离’。”
——“菩提子,此愿已开,这一方天地已不能再拘你。下山往别处去罢,寻其他五种世缘,届时,因果轮回,自证大道。”
——“阿弥陀佛。”
他脑袋里乱哄哄的,前世、菩提子、十二缘起、因果轮回,这错综复杂的事混作一起,砸得思绪一片混乱。
俏如来有一瞬间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自己应做些什么。他突然觉得大千世界,竟无一处可安身,无一处可依靠。经文典籍里所说的前世今生,他曾以为与己相隔天涯之远,却不曾想一遭异变起,恰恰好好就落到了自己身上。
他心中有赘言千万,却不知应向谁倾吐。纵然有人能诉,但这经阁内的对言絮语太过荒诞,说出去怕也无人会信,无人可信,无人愿信。
思绪搅成乱麻,徒留一幕茫然。
俏如来已不知自己是以何种状态如何拜别老僧,离开此处的。他推开藏经阁沉重厚实的大门,木扉渐远,只看到夜空广袤,星光璨然,天地浩渺间唯听得呼吸的声音,静谧间生出孤独,恍觉这满目烁光竟无一点属于自己。
他深深吸气,心底默念一声阿弥陀佛,用梵音将脑内纷杂的情绪暂且抛在一旁,小心拢着僧袍下了石阶,抬起眼来,却于门口处见到一道熟悉的影。
——是苍狼。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霎时就暖了起来。俏如来加快了脚步,小步向着苍越孤鸣的方向跑去,雪色袈裟在身后微微荡起,托住一片星辰光晕,在夜色中流淌而过,仿若一带璀璨星河。
他跑至苍越孤鸣身边,伸出双臂,圈着对方的脖子,将头埋在他银白色的颈毛里,厚实的狼毛柔且暖,将原本空落的心填得满满,心安之下竟是些惶恐与侥幸逐级漫上。苍越孤鸣感到俏如来没入裘毛之间的指冰冰凉凉,整个人竟是在震颤不已,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能任其倚靠,以腮边绒毛蹭着青年微乱的长发,以示安抚。
无需言语表露,此身存于天地,便是为常伴你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