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越孤鸣要回妖界了,就在明天。可是他还没有在那件事发生之后来见过自己一面。
一次都没有。
俏如来觉得生气又委屈,但是他更觉得迷茫,脑子里生出那么多疑问,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他是为了救自己才这么做的么?他对他做出这种事,只是因为当时自己命在旦夕么?他在自己耳边说的那么多句“对不起”指的就是……他救他这件事么?
他不明白。
太不明白了。
他的脑内忽然闪过那么多支离的记忆片段——有儿时的、有少时的、有开心的、有难过的、有初入佛门茫然无措的、有在佛堂念经颂佛的。走马灯般一闪而过的记忆里,地点、人物、情境各不相同,但那些记忆的共同点,却是都有那同一个永远守在自己身边的苍越孤鸣。
俏如来忽然就回忆起下山前,他曾信誓旦旦地与自己说——“他在。”
他也想起在无数次的危难面前,他挡在自己身前,用最简单的方式向他表达——“不用怕”。
他同时也想起他曾用那双蓝若浩海的眼深深凝望自己,眼里的光掩也掩不住,从眼角漫到瞳孔深处,满满地都是——“我会护着你”。
他忽然之间就悟了。
滴水入湖,巨石生花,有时距离灵犀一点,只需刹那。
他恍然发觉自己多日来的愁闷是从何而来,也在突然知晓了自己内心的空落是何种模样。
俏如来几乎是在倏忽之间就想通了那些自己百思不得、愁肠满结的情愫,他握紧了手中持珠,仰起头来,看着那树荫之间洒下来的点点日光,只觉得暖阳洒洒,耀眼极了。
他未曾害他。
他时时刻刻都在护着他。
他在那种情状下想着的,都是先救他。
俏如来虽未通情爱,但他也明白——往日种种,蹉跎苦难皆经历,喜怒哀乐皆品味,千帆过尽,身边守着的,仍是那么一个苍越孤鸣。
手上的念珠拨过一颗,晶石碰撞,发出清脆可闻的悦耳声音。
他大约,能知道自己的心思了。
——毕竟,有些话,还是要趁着那人在身边、能听得到的时候,说得清楚明白才好。
诚如鳞王所言,有些话,是要说清楚了。
※
俏如来收拾好了心情,整了整一身素白的僧衣,手里执着那串被把玩地温热的白晶佛珠,向月亮门的方向走去。
他行至门前,却又收了脚步,静默片刻,突然就开了口:
“你还要躲到何时?”
俏如来说完这句话后停了一下,缓缓转过头,目光直接对上隐在角落的蓝色双眼,慢慢喊出对方的名字:
“——苍狼。”
角落处遮掩的树枝扑簌了一下,随后没有了声息。
俏如来也没有再开口,眼睛就紧盯着那一处,双手纳入袖中,站在月亮门前,一句话也不说。
过了一会儿,角落里传出毛皮摩擦瓦棱的声音,随后就看到苍越孤鸣的身影从远处一点一点地蹭过来。
是的,蹭过来。
他仍是狼兽的形态,一身银灰色的皮毛仍是柔软,但略有干枯,不复往日那般油亮,眼睛仍是大海一样颜色,深邃清澈,让人看了一眼就再也移不开目光。
俏如来对上那双眼,怔了一瞬,那日的情景突然间就浮现于脑海——汗湿的毛皮、灼热的温度、低沉性感的喘息,以及……以及那个不像自己的自己。
俏如来一下子就红了脸,红晕从面皮蔓延到耳尖,一片火辣辣,他慌忙背过身子,雪白的长发在空中转了一个弧,抬起手,捂住自己鼓噪不已的心口,故作镇定地说道:
“进来罢。”
说完之后,抬脚就走,僧鞋踩在石板路上,落下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
日头微斜,余晖轻洒。
“我……”
“孤王……”
一人一狼对视一眼。
“你先说。”
“你先说。”
俏如来看着眼前的苍越孤鸣,眨了眨眼,忽然就轻轻笑了一声。
笑声轻浅,却悦耳动听。
他将手放在腿间僧衣上,指腹摩挲着袈裟上的金线,目光却未曾离开坐在自己对面的狼兽。
他那双如朝阳一样的眼此时带了荡荡涟漪,有着水光,有着柔软,也有着嗔意与一点点的叱恼。之前那仿佛通过精准计算后才摆出的笑容忽然就不见了,他卸下那一贯温柔和煦的面具,将一身鲜活灵动的真实情感都释放出来。
“这几日……你明明在庄子里,为何不来找我?”俏如来问。
“孤王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你会恨孤王。”
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的回答。俏如来挑起眉来,手撑上眼前石桌。院内榕树已开始落叶,枯黄微卷的叶片也落在了平滑的大理石桌面上,俏如来一动,衣袖轻扫,带起桌上几片榕叶飘飘洒洒,带着细碎的摩擦声就落在了青石地面上。
俏如来撑着身子,想了想,又坐了回去,他看着苍越孤鸣因不安而乱动的耳尖,继续问道:
“你为何觉得我会恨你?”
苍越孤鸣眼神一闪,回答道:
“孤王强迫于你,你恨我,也是情理之中。”
听苍越孤鸣提及那事,俏如来面上又是一热,他抬手掩唇,轻咳了一声:“那……你为何会怕我恨你?”
“因为孤王……”苍越孤鸣抬起头,用力眨了一下眼,“因为孤王……心悦于你。”
“因为心悦于你,所以害怕你会恨孤王。”
“因为心悦于你,所以害怕你看到孤王便会想到那日……孤王强迫于你的事。”
“所以孤王怕了。”
“孤王怕失去你,虽然……”
苍越孤鸣停了停,偏过头去,轻声道:
“虽然孤王怕是……已经失去你了。”
“你为何会认为,事情发生后你会失去我?或者说,你为何会认为因为这件事我就会怪你、恨你?”
“孤王终究是强迫了你,你……”苍越孤鸣回过头来,却在看到俏如来时,失了声。
俏如来在对他笑着。双眸璨然若星子,两颊晕粉如晚霞,他面上并无丝毫责难或怨怼,淡色的唇微微扬起,眉梢眼角俱是染了笑意,带着额间的朱砂印记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一时间苍越孤鸣竟是看呆了。
“不过……”俏如来眨了眨眼,正肃了神情,看着苍越孤鸣,用一种很认真的口吻说道,“有件事,我很生气。”
苍越孤鸣动了一下毛茸茸的尖耳,一脸疑惑地看着俏如来。
“俏如来以为,你没有事再瞒着我了,但是你还是隐瞒了你……这种想法。”
藏在僧袍衣袖里的手紧了紧,手指捏紧了指尖上缠绕的白晶佛珠。俏如来看着苍越孤鸣那双极其美丽的蓝色眼睛,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忽然变得有些快,耳边似乎都是那急促又规律的扑通声。他嘴里有些干,脸上也有些热,但是他仍没有挪开目光,而是看着眼前的苍越孤鸣,缓慢而又坚定的开口说道:
“若是俏如来不曾追问于你,你是否就要把这种心思永远瞒着下去?那样你又如何?俏如来又如何?你可曾认真想过?”
俏如来软了语气,上挑的眼角也缓和了不少,他仍是看着苍越孤鸣,声音也轻了许多:
“你不曾说,我又怎能知晓你的心思?你若不说……我又怎能……”
话音越到后面越轻,最后几个字几乎是轻到听不见。苍越孤鸣有些怔怔,他跳下石凳,一步一步绕过圆桌,往俏如来的方向走去。
“俏如来……”
俏如来只听到落叶被摩擦发出的细密声响,他听到苍越孤鸣在唤他,下意识回过头,不期然就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感受着对方衣料上传来的的青草香气与皮料柔软的触感,只觉得脸上的热烫温度又高了些,窘迫之色渐起,下意识就要推开和自己贴地过近的青年。
但他的动作被一双火热的大手给阻止了。那双手扶着他,让他就刚好就在一个正好能被对方搂住的微妙距离里。苍越孤鸣缓缓蹲下身子,单膝落在地上,微扬起头,仔细寻找着俏如来意欲闪避的目光,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
“俏如来,你方才说你怎样?孤王没听见。你……再说一次,好不好?”
“你若不说,我……”俏如来张了张嘴,清秀白皙的脸一点一点涨得通红,眼神不断游移着,最后索性垂下眼,就是不敢看苍越孤鸣此时的样子,“……我又怎能对你的这份心思,作出回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