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悦的笑声频频切切,好一阵都没有平息下来。苍越孤鸣恼极羞极,干脆冲着桌上灯盏吹出一缕妖气,灭了那点灯火,在一片黑暗中才回过头,用脑袋拱了拱俏如来笑得发颤的身子,鼻尖埋进他的长发里,闷声说道:“太晚了,睡吧。”
等俏如来抬起身子,整好微皱的床褥,钻进被窝后,苍越孤鸣才卧在俏如来身侧,头枕在那片散在枕头旁的霜发之上,看着那对艳红双睫在俏如来脸上落下的一片阴影,听着逐渐均匀的呼吸,静静等待他睡着。
“……苍狼。”俏如来没有睁眼,声音又软又糯,带着浓浓的倦意,“你是不是……不会化成人形……”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俏如来……从来没看见过你……变成……人……”
“……”苍越孤鸣没有回答,他将脑袋凑过去,用下颚的软毛轻轻蹭了蹭俏如来的额角,压低了声音,语气轻柔,生怕惊扰到对方,“……睡吧。”
身旁人的呼吸逐渐平稳,轻浅均匀,苍越孤鸣知道,俏如来睡了。
他怎么敢在他面前化成人形呢?
在他沦落在外,颠沛流离时,是他救了他。
他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跑到那株坐化菩提的了,他只记得在他被狼族叛军一刀砍在后背时的痛感,以及那双白如凝霜的手。
那双手拢在宽大的白色衣袖内,动作间都带出线香的清苦与檀木的清香。
那双手的主人将自己护在身后,轻而易举便击退了追杀自己的叛军。
那双手又将自己抱在怀里,治疗伤痛满布的身体。
那双手的主人,让自己趴在他的腿上,一边梳理着自己银灰色的毛皮,一边诵咏经文,参悟佛法。
苍越孤鸣喜欢那双手,喜欢那双手捧了一手菩提花时的气味,喜欢那双手抚摸自己时的温度,喜欢那双手捏印修禅的样子。
苍越孤鸣也喜欢那双手的主人,喜欢他闭目参禅的静谧模样,喜欢他白衣绝艳的出尘身姿,喜欢他叫自己“苍狼”时的清亮嗓音。
那双手的主人说他是佛祖座前菩提子,他说他是菩提子,他的名字是——
俏如来。
※
苍越孤鸣还记得他第一次幻化成人的样子。
自从被俏如来救下后,他便待在坐化菩提,陪着俏如来参悟佛法。坐化菩提位于三界之外,是灵气大盛之所,再加之俏如来以佛经渡化之法修炼,久而久之,苍越孤鸣的修为有了极大的提升。
就在陪伴俏如来修炼后的某天,苍越孤鸣突然就化成了人形。他看着自己银灰色的爪变为纤长的五指,银灰色的毛变成紫黑色的长发,有些惊慌,有些无措。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幻化成人的样子,只是他没想到这日子会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快,而且——
就在俏如来的面前。
他忘不了俏如来惊诧的眼神,也忘不了自己那时窘迫的模样。
俏如来的惊讶也只有片刻,随即他便幻出一件黑色氅衣将自己包在暖融融的衣服里,布料上还带着清雅的檀香味。
从那时开始,苍越孤鸣学着用人形的模样开始照顾俏如来,他与他一同修炼佛法,一同诵咏经卷,一同整理菩提树下的一地落花。
曾经的苍越孤鸣想,能在他面前化成人形,太好了。
现在的苍越孤鸣,却在对在那时化形这件事感到无比后悔。
若非他幻化,以人形之姿陪伴他身边的话……菩提子,俏如来,是不是就不会情感?是不是就能在那佛劫到来之时,安然渡化,坐化金身?是不是就能继续做他的化外灵者,不受俗世困扰,不染片刻红尘?
苍越孤鸣怕了,他不敢。
菩提子因他而亡,是他害他灰飞烟灭,坠入轮回。这一世,他又怎么会再害他一次?
世间轮回是劫,世俗是劫,红尘是劫。
佛说,菩提花开,开佛知见,为佛因。
佛又说,菩提树下,八相成佛,度众生,为佛果。
那么菩提子呢?
既非因,亦非果。
是缘,也是劫。
※
苍越孤鸣想,如果可以,他希望这一世,永远不要在俏如来面前化形了。
他又怎么敢再次在他面前,化成人形呢?
第3章 【章三】
七月卅,地藏菩萨圣诞。
这一日,苍越孤鸣老早就起来了。等俏如来从睡梦中醒来时,看到的是他前爪把着床板,眼里毫无困意,又期待、又兴奋地看着自己的模样。
想来是烧鸡的诱惑太大,让这头白日里喜欢眯眼小憩,晚上精神抖擞的夜行猛兽都兴奋地在熹微晨光里摇摆着蓬松的狼尾巴。
俏如来假装没有看到苍越孤鸣眼底殷殷切切的神情,如往日那般,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起床、穿衣、叠被、洗漱。
因为有法会的缘故,寺中早课便可不去参加,这便省下大半光景。故而当俏如来收拾妥当时,晨光仍熹,太阳还未完全升起,于是他拢了僧衣,唤上兴奋了一早上的苍越孤鸣,一道往山下小镇而去。
到了镇上,俏如来挨不住苍越孤鸣不停拉拽自己袖子的耍赖行为,只得在路口拐了个弯,去市场买了三只烧鸡给他。卖烧鸡的老板似乎对俏如来早就熟悉,在打包时还特意在油纸包里塞了只鸡腿,看得苍越孤鸣更是开心,尾巴大力晃动着,抽得俏如来小腿生疼。
佛门法会,带着三只烧鸡去怕是不得体。俏如来短思片刻,便寻了一处茶肆,要了碗粗茶,低头看着苍越孤鸣将油纸一点一点用爪子扒拉开,而后大快朵颐的样子,唇角勾出一抹淡淡的笑。
乡民们对于他身边跟着一头狼这件事已见怪不怪。茶肆里忙来碌去的小二、烧水煮茶的老板、吃茶聊天的茶客,都没有因为苍越孤鸣的出现而慌作一团。大家各做各事,各吃各茶,人来人往不失闲然恬定,满是一派和谐安宁。
显然是本地人见得多了,也就不再怕了。
俏如来捧着茶碗,一口一口喝着浅淡的粗茶,心中计算着法会开始的时间,并未留意到有一个人向着自己就一路冲撞了过来:
“大哥?是大哥!大哥!!!”
苍越孤鸣自那人未出声时就警醒起来。他知晓对方身份,但无论多少次他都无法习惯那人冲着俏如来火急火燎不顾一切扑过来的样子,故而他也每次都装作不认识对方一般,摆出狼族高度戒备的姿态——双耳竖立,尾巴扬起,前身下伏,露出一口尖锐獠牙,发出威慑性的低吼,眉弓下压,眼里露出些狠戾的神色。
如同现在一般。
俏如来也反应过来,他看着远处跑来的身影,一手虚按在苍越孤鸣头上,指腹轻缓地按着狼族柔软的耳根:
“无事,不必着慌……”
他按下眉,轻声安抚着把自己护在身后、全神戒备的苍越孤鸣,待脚步声停下后才抬起眼。他望着站在自己身前的人,软了眉眼,露出一抹温然,唤了一声:
“银燕。”
眼前的青年一头暗红长发,一袭白衣战甲,红银交错的额饰虚挡住眉心一块燕形肉疤,眉如朗星,英姿飒爽,红金色的眼里满是惊诧与欣喜,满脸都是一副因见到俏如来而兴奋不已的模样。
是俏如来的小弟,雪山银燕,史存孝。
雪山银燕低头看着对自己不甚友好的苍越孤鸣,挪了半步,躲开他,凑到俏如来身旁坐下,和老板要了一碗茶,而后将手肘放在桌上,压低身子,转过头来看回苍越孤鸣,神色疑惑:
“大哥,你身边这头狼怎么每次都凶我?”
——你什么时候不像蛮牛一样对着俏如来冲过来孤王就不凶你。
苍越孤鸣在心里鄙夷了一句,绕着俏如来转了一圈,然后趴在白衣僧人的脚边,继续啃他的烧鸡。
好吃。
“你这头笨牛,每次都横冲直撞地对着俏如来就顶过去,俏如来是它主人,它不凶你才怪嘞!”
“剑无极!”
被雪山银燕叫做剑无极的蓝衣青年拉了条凳子就坐在桌子对面,眉眼一挑,看着雪山银燕有些气恼的模样,嘴角噙着笑,摆出一副“不爽你就来打我呀”的样子。
“银燕。”俏如来的手指一颗一颗拨着手里的数珠,看着面前这对师兄弟的剑拔弩张的互动,出声岔开了话题:“近来如何?”
雪山银燕接过老板送来的茶汤,灌了一口,擦擦嘴角,回答道:“还不错,就是爹亲最近老念叨你,大哥你有空还是回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