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艳文也还是有着云州大儒侠的风范。这位内敛的父亲从来都不善于表达自己对孩子的关爱,他只是拍了拍俏如来的肩,说了一句“精忠你回来了,爹亲很欢喜”便再无其他,但是俏如来看着史艳文轻快的表情便知,自己能回来过中秋,对史艳文来说是一件多么让他满足的事。
八月十五,中秋。
银燕自告奋勇要煮火锅,他提出这点时表现地十分雀跃,但史艳文和剑无极的脸色却有些不大好看。史艳文是不愿驳了银燕的兴致,剑无极则是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来不及阻止,而俏如来呢?他一脸疑惑地看着众人,不明所以。
但当他看到厨房冒出色彩诡异的炊烟,闻到烟中夹杂的复杂味道时,他大概能明白那二人的脸色为何会那么差了。
从银燕进入厨房的那一刻起,苍越孤鸣就和那个厨房小院保持了三个池塘四个垂花门五个曲水游廊的距离,缩在一丛桂花树里,弄得一身都是黄灿灿的花。
等俏如来寻到他时,他已经快被甜腻浓郁的桂花熏地头脑发沉。但就算是这样,苍越孤鸣的爪子仍是牢牢把着桂花树不粗不细的枝干,一副宁死不往外界走出一步的态势。
这让俏如来哭笑不得。
俏如来在石子路上蹲下,袈裟的边缘带起一阵清风,吹起一阵甜甜的桂花香,他看着缩在低矮花枝中的苍越孤鸣,伸出手去,冲着银灰色的狼比划了一下,笑着说道:“苍狼,出来罢,差不多该是用晚饭的时间了。”
自从二人冰释前嫌后,俏如来对他的称呼就改回了“苍狼”。这也并非是苍越孤鸣的刻意要求,只是俏如来觉得他那句“想抛开一个君王的职责,纯粹地以苍狼的身份陪伴在你身边”颇为动人,再加上苍越孤鸣那曾经艰辛、现今也依旧沉重的身份桎梏也让俏如来颇为在意。所以俏如来主动换回了称呼,因为他觉得,至少在自己身边,苍越孤鸣依旧可以做回那个没有任何重担压身的、纯粹的“苍狼”。
若是往常,俏如来只要这般说,苍越孤鸣定是摇着尾巴颠儿颠儿地就蹭到他身边,开心地随他去用晚膳。但此时此刻,苍越孤鸣却猛地抖了一下,带得整棵树都颤了颤,更多的桂花就扑簌簌地落到银灰色的皮毛上。他努力再往花丛深处挪了挪身子,摆出一副躲闪的姿态,蓝色的眼闪烁几下,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回答:
“孤王不去。”
末了还晃了晃脑袋,向俏如来表明自己坚决不去的决心。
“那你就饿着了?”俏如来伸手扒拉开几簇花枝,人也往前探了些,“来吧。虽然银燕的火锅……呃……闻起来可能比较……但是或许吃起来就不那么……”
俏如来的声音越来越低,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毕竟自厨房里传来的诡异味道连他自己都不忍靠近。他再往里挪了挪,衣袖撩动时又带落了几丛桂花簌簌。
苍越孤鸣只觉得鼻尖那萦绕不去、甜腻馥郁的桂花味里掺了些清淡熟悉的檀木味,他眨了眨眼,有气无力地抬起头,发现俏如来离自己又近了些。他看着那双眼,几乎就要一口答应了,但只要一想起那刺鼻辣目的炊烟与味道,就让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转瞬之间就消失殆尽。他又摇起头,宛若孩童手里不会停歇的拨浪鼓,一边摇着一边说:
“不去,孤王不去。”
花枝发出的零落声又近了些,苍越孤鸣的耳尖立了一下,他看见俏如来那双暖阳一样的眼里含着笑,声音也染上了暖意:
“吃了也不会死,苍狼你怕什么?你可是堂堂西苗王呢。”
苍越孤鸣觉得自己的头将“抖如筛糠”这个词演绎地淋漓尽致,虽然他不知这样形容是否正确,但是他要用这种抖筛一样的频率来表达自己发自内心的拒绝:
“不去,那个味道比死还可怕,不去。”
“没事,不可怕,我们一起去。”俏如来一手扒拉着桂花枝,另一手努力往里伸,指尖碰到了苍越孤鸣毛茸茸的尾巴尖,“我陪你一起去,出来吧。”
“不,孤王拒绝。”大狼把尾巴往自己的方向一缩,可怜兮兮地看着俏如来,蓝色的眼里波光粼粼,仿佛下一刻就能拧出水来。
但俏如来已对他这幅样子有了免疫。相处太久,苍越孤鸣什么神情是真,什么神情是假他都熟稔于心。俏如来熟知如何应对这头狼的耍赖撒娇,想出应对的策略于他而言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简单。
只见俏如来挑起了眉梢,认真看着那双蓝色的眼。唇间字句虽如常温润,但落在苍越孤鸣耳里却仿佛带了一层绒绒的冰碴:“苍狼,你去不去?”
苍越孤鸣整头狼都瑟缩了一下,耳尖尾尖连带爪尖都往里收了收,只犹豫了片刻的时间,就用脑袋拱开了挡在身前的枝条,慢吞吞地往外蹭,一边蹭一边低声说:
“孤王去。”
声音委屈,我见犹怜。其中的悲壮之感宛若蚍蜉撼大树,共工撞不周,听得俏如来一个没忍住,发出一声含着气音的笑。
他细心地帮苍越孤鸣掸掉皮毛上沾着的桂花,那些金黄的花朵点缀在银灰的皮毛上,还带着甜甜的花香。苍越孤鸣配合地抖了抖身子,亲昵地用脸颊侧面蹭过俏如来的手,而后微垂着厚实的狼尾,准备和俏如来一同奔赴接下来的那场“考验”。
但是,他发现俏如来走的方向似乎不大对。
“俏如来?这个方向不是去餐堂的…”
“嗯,这是往正气山庄大门去的路。”
“?你要出门?”
“嗯,给某个不愿意吃火锅的人买烧鸡。”
“!!俏如来——”
“诶,你别扑我,你还要不要我出门买烧鸡了!”
……
中秋过后,俏如来因史艳文与雪山银燕的挽留,便在正气山庄又滞留了一段时日。期间二弟戮世摩罗回来过一趟,闹了个人仰马翻鸡犬不宁,所到之处宛若狂风过境,以至于在他离开之后史艳文不得不招呼俏如来和银燕一同收拾这破败不堪的残局。
同样是在外游历,怎么小空就变成了这幅顽劣不堪的性子。史艳文一边收拾着博古架上的书卷,一边看了一眼俏如来,叹了气摇了头。
俏如来笑笑,将手里的盆景花盆摆好,没有说话。
距离正气山庄不远的地方,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寺庙,名为“龙泉寺”。
寺庙不大,但香火颇盛,每日信男善女往来不断,庙里时时刻刻都有燃香青烟萦绕不绝,僧侣的念经声笼罩在一片草木葱茏里,是梵音缭绕的一方禅意净土。
这日,史艳文带着银燕、俏如来与剑无极一同来到龙泉寺,言道是龙泉寺主持相邀手谈,盛情难却,自己先往静室而去,让俏如来他们自行在寺院里走一走,看一看,欣赏一下寺内的景致。
银燕与剑无极对逛寺庙这种事兴趣缺缺,俩人一拍即合,与俏如来知会一声便去山下的小镇子上吃酒了,独独留下俏如来一个人在龙泉寺里,当然还有常伴在他左右的苍越孤鸣。
俏如来生的清秀,气质也好,一袭白衣更显飘逸出尘。寺内的僧人是头次见俏如来,纵然于出家人来说皮相皆是虚妄,但他们也在行过佛礼后不住打量他,眼里是藏不住的欣赏与赞叹。
俏如来在寺里逛了一整圈,时间却才过了不多会儿,委实是因为龙泉寺实在不算是很大,没什么地方可逛。虽说山上景致不错,但俏如来也不敢贸然进入,只能路上拦了位小沙弥仔细询问。小沙弥见俏如来人长得漂亮,谈吐举止温文尔雅,不由得对这位俊俏的白衣公子热情了些,他把自己认为好看的景都给俏如来说了一遍,末了还指了指一条前往后山的路,神秘兮兮地说:
“施主,山后有两株娑罗树,两棵树挨得近,看起来就像是一株,所以叫娑罗双树。这两棵树开的花颜色都不一样,一棵开白花,一棵开红花。按理说现在花期早就过了,但今年这株双树到现在都没花谢,主持说这是佛祖保佑下所现的祥瑞之兆。”
娑罗双树。
红白异色花。
俏如来觉得有些画面倏忽一下闪过脑海,快得让他几乎抓不着。他近日来总在做梦,梦里的情景模糊不清,似乎有人在说话,但他连基本的音节都听得支离,完全不知到底是谁在说,也不知说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