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究是问了,他没问的是,与我相遇、收留我、让我爱上你,也在你的算计之中吗?
那些霸道的拥抱、那些激烈的吻、那些狂浪的情交,每一次的缠绵缱绻,都在你的算计之中吗?
西蒙脚步一顿,勾起唇,好像听明白了他的话外之意,却不打算回答。
「到了。」
他拉着禔摩跳到一棵高大的行道树上,枝干承不住突如其来的重量,摇摇摆摆地发出清脆的沙沙声,西蒙凝神站定,树枝又停止了躁动,左掌扶住男孩后腰,右手朝前方一指。
禔摩顺着他的手望过去,看见一间破旧的水泥平房,低矮、狭窄、毫不起眼,墙壁上还有斑驳的油漆痕,一楼门廊亮着盏小灯,二楼窗户边隐隐约约可见到人影晃荡,似乎是一男一女正靠在窗边说话。
他不明其意,皱起眉,「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记得他是谁吗?」
禔摩瞇起眼,灯光昏黄,只能辨认出大致的轮廓,根本看不见脸孔。
「我认识?」
「咿呀」一声,窗户被人推开,一个物品被人从二楼抛下,砸在门廊的遮雨棚上,发出玻璃碎裂的声响,似乎是个啤酒空瓶,对话声透过夜风传送过来,这才发现他们并非交谈,而是在争吵,与其说在争吵,不如说是那个男人正对着另一个女人破口大骂,粗鄙的脏话伴随着女人的哭泣声,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禔摩背脊突地一僵,他认出了那个人。
那个声音,他永远不会忘记,不可能忘记。
同一时间,他的手腕被人握住,他抬头一看,西蒙的表情很冷淡,不像发怒,也不像嘲讽。
男人叫骂的声音越发宏亮,禔摩胸口一阵烦乱,一甩头,准备跳下树,却被西蒙强硬地拉回。
「我要走了。」
「不认得他了?」
他恼火地瞪着西蒙,「你调查我的事?」
「要查你把钱寄到哪里,并非难事。」
「那么,你带我出来,就是为了看这个?我见到了,现在我要走了。」
禔摩再次尝试抽身离开,西蒙这回却用上了真力,五指在那白皙的腕上留下几道红痕。
「他已经结婚了,那是他的妻子。」
禔摩的脸被西蒙的话语削去一层血色,「那又如何?」
「我要你看清楚,你出卖身体供养的男人,根本就没有在意过你。」
「他爱的是女人,不是男人,我一开始就知道的。」
他冷笑接口:「而你仍旧心甘情愿让他利用?」
禔摩的眼神沉了下来,「不要轻易评断你不了解的人。」
「我只相信眼睛所见。」
西蒙举起手,禔摩立刻知道他想做什么,抽出随身短剑,架上他的颈子。
「我不会让你杀他。」
西蒙斜睨他一眼,笑容更冷,「你还爱他?」
「总之,我不允许你动他。」
那水蓝眸子像一泓清潭,倒映出莹莹月波,禔摩的目光沉稳而坚决,西蒙的手垂了下来。
「给我一个不杀的理由。」
男孩顿了顿,将匕首收起来,沉默地望着他。
西蒙的眼神让他无处可逃,禔摩知道,他在等一个合理的解释。
闍皇想杀的人,谁也阻止不了,纵使这回自己成功拦下,也难保下次他离开校园不会再折回来下手,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一切向他说清楚。
禔摩深吸口气,发觉胸口紧得发痛,彷彿有张黑色蛛网渐次蔓延至全身,令人颤抖的冰冷由心瓣传递至指尖,紧紧将他裹缚住,他以为自己已经挣脱,但其实隐形的枷锁早已融进每一吋肌肤,无论往哪里逃,都躲不开如影随形的黑暗。
他一直避免想起那段回忆,纵使梦里无数次重演当时情景。
那段过去造就了现在的禔摩,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在今天以前,他认为自己将带着这个秘密埋葬。
禔摩再次深呼吸,而后开口。
「我十二岁那年,杀了我的父亲。」
他的声音平和,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西蒙没有回应,甚至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彷彿早就知道结局,所以一点也不讶异。
「你不问我为什么?」
「重要吗?」
禔摩笑了笑,脸色却白得吓人,「确实不重要,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杀他,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
西蒙抚上他的肩,「你在发抖。」
禔摩避开他的触碰,抽出匕首,在西蒙颈侧比画,剑锋贴着皇者肌肤,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割断动脉。
西蒙一动也不动,仅只盯着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我拿着剑往这里刺,刺一剑、再抽出来,他的血溅上我的脸,那一刻我想笑,没想到这种人的血竟然还是热的,我看着他倒下,鲜血流了一地,他用被割破的喉咙试图咒骂我,但只能拼凑出一连串无意义的呓语。」禔摩扬唇一笑,「我很高兴自己下了手,我从来不后悔杀他。」
西蒙的长指点上男孩的菱唇,他的眼神太过锐利,穿透虹膜,直接望入那伤痕累累却勉力隐藏的心。
他知道他在说谎。
禔摩也知道西蒙看透了那些虚假的谎言,可是他倔强地与他瞪视,不肯低头。
西蒙缓缓舒口气,语气淡泊,「在我面前,你没必要伪装坚强。」
禔摩一震,心脏像被针尖插入,忽地刺痛了一下,强自撑起的圆弧抿成笔直的线条,掩不住细微颤抖。
他蓦然憎恨起西蒙,恨他非把要他内心深处最不堪的那一面挖掘出来,他费力支撑,为的就是不在任何人面前露出半分脆弱,可是西蒙简单几句话,就击溃他辛苦建筑的堡垒。
他握住西蒙手腕,试图获取一些力量,他握得很紧,紧得像要把西蒙给捏碎一般。
「……我捡起匕首,转身离开,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什么都没办法思考,后来,有个警察叫住了我,问我身上的血迹是怎么来的,他的眼神很奇怪,我直觉拔腿就跑,他大喊站住,我没理会,拐了几个弯就逃出他的视线范围,当晚在小巷里过了一夜,那天好冷,怎么都睡不着,我一直想起那滩血,我没有看过那么多血,虽然我恨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知道他永远也无法说任何一句话后,我的心就像空了一样……」
禔摩抬起头,无谓地笑笑,「我在街上生活了几天,饿得受不了,看到面包店外面正在特卖,就去拿了一个奶酥菠萝,抱着面包跑回暗巷,还没咬下去,面包店的人就追来了,他们给了我一巴掌,骂我是小偷,我也骂他们,然后一口把面包塞进嘴里,那三个人一发火,联合起来打我、踢我,当时年纪小,没法反抗,我咬紧牙关,硬是不哭,他们把我的嘴唇打破了,那是我第一次尝到自己的血,咸咸的,有些苦。」
禔摩说着说着,眼神忽地飘渺起来。
「然后,我遇见了他。」
「他路过巷口,走进来,抓住我的手臂把我隔开,从口袋掏出零钱还给那些人,要他们放过我,我咬了他一口,骂他多管闲事,他皱了皱眉头,什么也没说,就把我带回家。」
「他没问我是谁,也没问身上那么多血是从哪里来,只买了两个面包扔给我,吃完以后,他把我拉进浴室,帮我洗了个澡,我讨厌别人碰我,从来没有人帮我洗过澡,可是,他的手好温柔、好温柔。」
「洗完澡,他拉着我,说:『原来你长得这么漂亮。』,我气不过,又咬了他一口。」
西蒙忍不住淡淡一笑,「你怎么总是咬人?」
禔摩发觉自己的手不知何时被他握在掌心,微红着脸挣开来,「后来,我就在他家住下了,才知道他本来已准备步入礼堂,可是未婚妻心地不好,把他的钱全部骗走,跑得不见踪影,我告诉他可以帮忙找回那个女人,他却生气地骂我……其实他的脾气不好,一方面是因为感情受创,一方面是因为酗酒,但每晚只要我被恶梦惊醒,他都会紧紧抱住我,用低沉的语气轻声安慰,直到我再次入睡。」
「他是我生活的全部,我活了十多年,从来没有过得那么快乐。」他轻轻一笑,垂下目光,「可是,自从他交上坏朋友,开始吸毒之后,他就变了。」
「他需要很多钱买古柯硷,我打工的钱都给了他,却仍旧不够,有一天,他说他替我找了一个工作,薪水很高,我二话不说就去了,真的,当时就是要我卖了这条命,我连眼睛也不会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