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中,是他唇畔艳红的血色。
孙策已止不住泪。
他只能模糊的感觉到那人紧紧的拥抱他,如以前一般。
他听到那人虚弱却坚定的耳语,如以前一般。
他说。
“伯符,他日你见这锦绣河山一马平川,便如见周公瑾面。”
他开始嘶声大哭。
公瑾。
我真的什么都不要了,天下,河山,声名,什么都不要了。
这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东西,能抵的了你一条命。
“公瑾,别说这些丧气话,这病能医好,医好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知道这些话就像哄孩子。可他已不知还能说什么别的。
周瑜的眼已渐渐阖上。
他轻轻道——
“我要孙伯符的天下。”
孙策手中的人忽然软倒,他便在他滑到地上之前抱住了他。
他如野兽一般的嘶吼。他被泪水浸透的眼望着眼前山川。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九风山。
他抱住那人,向山下跑去。
公瑾。撑住。
这病,真的能医好!
第三十九章 止戈为武
孙策抱着怀中人,仿佛一点点的感觉到了生命在流逝。
他下了山,便看到吕蒙站在山脚下张望。
“大都督!”
看见周瑜的样子,吕蒙的泪水也险些下来了。
孙策红着眼对他喊——
“公瑾的马呢?牵公瑾的马来!快!”
吕蒙却执拗着不肯。他拦住孙策的去路,哽咽着问道——
“大都督他……他快不行了,你要带他去何处?”
孙策长叹一口气。
“子明,你初入军时,可还记得在讨逆将军军帐中,他对你说的第一句话?”
吕蒙不知他为何要问这话,顿时愣住。
孙策却直视他的眼,接道——
“他说,吕子明,这名字我喜欢。”
记忆忽然翻江倒海。然后又一点点变得清晰。吕蒙记得,那时,仅有先主公与他二人在军帐中,那此人……又是如何得知。
他的眼睁得很大。
“你……”
孙策一字字道。
“我是孙策。我要带公瑾走。”
吕蒙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跑着离开。不消一会儿,便骑了周瑜的马来。他看着孙策解下自己的腰带,将他与周瑜的腰身系在了一起,搂紧了怀中人,便策马而去。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先主公究竟是为何会还魂而附在了孙瑜身上。
他只知道。
大都督……一定也想跟着他走。
无论生死。
孙策双腿夹紧马腹,向着一个方向狂奔。
他的手没有握缰,而是用双臂托着周瑜。他不敢将他放在马鞍上。他不敢再让他受一丝颠簸。
周瑜的马本就是一匹日行千里的骏马,如今似乎也知主人有难,跑的飞快。
不能用缰绳借力,疾行一日一夜后,他的大腿和股端都已经磨出了血痕。
没有喝水。他的嘴唇干裂。
但他却一直在说话。他说公瑾,你别睡,我给你讲咱们在舒城时有意思的事。
却不知为什么,故事越有趣,他却越想落泪。
怀里那个人,早已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待赶到那个熟悉的山峦时,他已不能确定周瑜是否活着。
可他依然揽住那人,连跌带爬的寻到了半山腰的一个山洞。
熟悉的草木味道。
此处,他曾住过整整五年。
他进了山洞,却空无一人。
他愣在当地。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来,似乎魂魄俱被掏空。只剩下一具不知疲惫的身体,百无一用。
他用尽了所有力气大喊——
“百里子!……百里子!”
如此喊了一阵,却许久没有回音。
他颓丧的坐在地上,看着周瑜苍白的面色。他听得到自己喉咙深处的哽咽,却发不出声。
却在此时,背后有了声响。
“孙策,五年前你既已归去,为何又要回来?”
一白发布衣的老人站在洞口,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孙策的眼中终于又燃起了希望。
他轻轻将周瑜放在洞内的干草上,站起身,正顾那老儿。
“百里子……求你救救公瑾。”
那老头未曾答话,却只是负手缓缓踱进了岩洞,在周瑜身周转了一圈。
他笑的一派风情云淡。
“天命已尽,救不得了。”
“胡扯!”孙策癫狂般的冲上来,一手直接揪住了那老儿前襟。力道之大,简直将人都提了起来。
他瞪视着他。
“十年前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入我内殿,将我的尸身从棺中盗走,我就知道,你是个异人。”
他不知是说给百里子还是说给自己——
“你定有起死回生之能!”
那人不怒反笑。
“我百里子此生痴迷医道,当初是料定必能救你,才冒险一去,以验自己医术高低……”
他忽然敛了笑,目光亦射向了孙策。
“当初已是为一己之私,行逆天之事,今日你所求,老朽万不能应了。”
孙策缓缓的松了手,放下了他。
他皱着眉,开口,嗓音都已嘶哑。
“何谓逆天之事?”
“孙策啊孙策……”那老儿却摇了摇头,复又掸了掸衣上灰尘——
“老朽花了五年时间救治你,又帮你改换容貌,就是希望你从此远离厮杀,你却偏偏还要回去再造杀孽……”
他叹了口气。
“天命不可违。你杀业戾气过重,才有得十年前那一劫。今日此人……”他低头看了看毫无生气的周瑜。
“也是他的命数,不可救,不可救啊……”
孙策紧握着拳,抬头望那老儿——
“你如何可救?”
那老者未答,却也回看向他。
“你如何可不争天下?”
孙策静默了一会儿,便朗声道——
“天下唯能者居之。”他目光锋锐,射向那老者的脸。
“你口口声声说不造杀孽,可乱世必迫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自诩医者仁心,救得了一人,可救得了天下人么?唯尚武能者,于乱世之中杀出一个太平,方可救万民于水火!”
他的语声,不卑不亢却又掷地有声,竟说的那老者也愣了一愣。
但不过须臾,他便又笑了。
他指着石壁上所刻《周易》中一字,问道——“你看此乃何字?”
上戈下止,武。
他老迈浑浊的目光却变得透亮。
“孙策,止戈为武啊!”
孙策缓缓闭上了眼。他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
接着,他的眼却又倏然睁开,光芒所盛,焕发着无尽神采。
他指着面前老儿,语声中带了逼人的气魄和怒气——
“但先生的道,在世外,我们凡人所想,却在世之中。大丈夫,征战沙场,为保一方平安;剑指九州,为求天下清平!没有错。没有错。”
他却又轻轻摇头。
“但我孙策在此立誓,若先生救周公瑾一命,我从此携他远遁世外,再不问兵戈。”
他接道。
“我本无错。但我绝不后悔。”
那老者看着他,却觉得自己已有些被他气势所摄。
此人,只怕便是到了阴曹地府,也是个能倾天覆地的人物罢。
“君子一言。九鼎之重。”
他字字铿锵的说着,透出一种金石难移的坚定。
“我孙策此生,上拜天地,下叩父母,不为旁人屈膝。”
接着,他膝盖却弯下,他的身躯,已缓缓跪下。
直到双膝触地,发出声响。
“今日……我给先生,跪下了。”
他随即俯身,顿首。
“求先生……救公瑾一命。”
那老儿只是看了看他,转过身去,叹了一口气——
“把他,带过来吧。”
尾声
那日周瑜被那人带走之后,吕蒙就再未曾见他。却在每年的那日,都遥祭一杯水酒。
他清楚,与那人一共,纵是碧落黄泉,大都督自也是欣喜。
建安十五年的那一日,从此便成了周瑜的忌日。只是仅孙权与吕蒙知道,黑沉沉的棺木里,不过衣冠而已。
半年后,孙权便命所有史官重修了史书,将关于孙瑜赤壁及其他战役的大段记载皆抹去。史官诺诺以应。
九风山脉,河涌绕山而走,其中却有一叶小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