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给他上茶的时候,一个小圆球就跑了进来,脸颊圆润,眼睛晶亮,皱着眉看他半晌,犹疑又奶声奶气的一唤:“爹?”
“欸!”
贾政感觉自己满血复活了。
到了操持丧礼诸事事宜的时候,他终于忘了自己“不通庶务”。
……
贾源死时享尽哀荣。丧礼隆重,皇上亲旨哀悼,各路文官武将都送了丧仪,路祭连绵不绝,排到了几十里外。
贾府内的人累的是人仰马翻,也没力气折腾事来,老老实实守丧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一天清晨,仆从慌慌忙忙的进了内书房,朝贾政通报:“老爷不好了!”
贾政连忙披好衣服,老半天了还没回来。
王夫人的小院里照旧传膳。
她用筷子戳了戳不泛一点油心的绿叶菜,心下叹气。
原以为贾家长辈接二连三的病去只是因为哀思过重,现在看来,累了还得不到补充,才是真正的根源。
王夫人摸摸贾珠吹弹可破的脸,再叹一口气。
贾珠的眼睛现在已经显得有些大了,因为脸瘦了。
这事还没有办法,只能捱着,等这半年还有接下来的一年过去。
到了快中午的时候,正院才传了两条消息回来。
贾代善病重,老太君病重。
贾母提议不让贾赦奔波,让贾政居中处理府内事宜。
王夫人一时无语,一会儿了,请贾政在前院伺候的人进来,让他去请贾赦回来。
理由冠冕堂皇:“兹事体大,自然该嫡长子出面,贾母自然有自己的考量,但政爷当不得如此重担。”
一头是奶奶的吩咐,一头是自己贾政仆人的身份,让这个仆从思量半晌,最后去讨贾政的示下了。
贾政听着,默然半晌。终究李家人带他在西南走过,让他增长见识,他最后说:“按她的吩咐去吧。”
……
在王夫人的监督下,贾政衣不解带在贾代善的榻前伺候了月余,等来了自己的亲哥哥。
贾赦见到了自己父亲的最后一面,平静的和贾母欲言又止的眼神对望。
贾母最后什么也没能说。
贾代善欣慰的看着自己长大的两个儿子,阖目长逝。
又是一场丧事,白绢挂上屋檐,哭声笼罩了贾府。
贾赦头一次做主操持,手忙脚乱了一会儿,最终在宁国府还有张府的帮助下顺利完成。
事完后,守孝二十七个月,简称三年。
王夫人常常把已经能满地跑的贾珠带到李老夫人面前,李老夫人心中郁结难消,但见着孙子笑,她带着,终究也能露个笑。
儿子死了,李老夫人是不用守孝的。等贾珠也不用守孝了,她见着瘦了,就经常要他到她那儿吃饭。
贾珠吃饭不会把饭粒弄的到处都是,但会很享受,吃很多,让老夫人看着也食指大动。
于是,三年守孝结束后,王夫人的心定了一块。
老夫人活着,活着还好好的,气色瞧着也不坏。
“三年了,”她叹息道,“日子还是要过的,这几天赦儿张罗一下,把东西搬到正院里吧。”
王夫人要的,就是这一句而已。
……
贾珠也到了上学的年龄。贾政也可以继续考科举了。
三年过去了,贾珠通了四书,开始通五经。
贾政第一次失利。
六年过去了,贾珠成了童生,对四书五经烂熟于心,开始触类旁通,研读儒学大家的其他著作。
贾政第二次失利。
九年过去了,贾珠中了秀才。
贾政第三次失利……并成了同进士。
李家人心里苦,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和王夫人讲:“二老爷前两次的的文,我们家老爷后来找办法看了下,哎,就差那么一口气。如果主考官喜欢琢磨古文经学,那才可能上榜。”
王夫人没听懂:“喜欢琢磨古文经学?”
“……就是穷经皓首,喜欢考据,对于文章灵气并没有要求的。”
解释有点阴阳怪气,并且没听懂。王夫人选择跳过这个话题。
她呵呵笑道:“终究是皇恩浩荡,见他考了几次没过,要了他的卷子看,说他‘虽然灵气不足,但很刻苦了’,最后赐了他同进士出身。”
这个“赐”,既因为贾政总差那么一点——游历了也没用的天赋不足,也因为他姓贾,再因为李家人和张家人的存在。
李家人也笑着摇头:“还不如等三年再考,现在这样,真正的读书人还是不认他的。”
嘲讽贾政完毕,李家人也说了正事:“二老爷打算留京还是派外,闲职还是实职?”
贾家二老爷,贾政,褪去了“不通庶务”的伪装后,不掩盖自己对权力的天然向往,和她夜谈时提到,留京外派都可以,但一定要实职!
“把他往翰林院一扔就行,”王夫人笑道,“他想担实职,不过做不来的。修修文书做个考据消磨时间才适合他。”
之前贾政应承了要找贾珠的先生,但最后贾珠的先生和伴读都是王夫人亲自安排的。安排完后,贾政还奇怪的问,贾珠为什么不去家学。
——王夫人当时差点气过去。
李家人心下底定,也点头:“是这个理。”又笑道,“你们二房的日后还是要看珠哥儿。”
王夫人满足的笑着点头,是啊是啊,还是要靠她的儿子。
……
贾政知道了王夫人和李家人的聊天后,沉默半晌,仿佛是放下了什么,有些失落,又有些轻松。
他最后被派去国子监,日常工作是给监生们讲课。没几年,被安排到杭州给学政打下手镀层“外派过”的金。
在地方,他也就是个小清官,并没那么多豪门世家的条条框框。
因着城外山上有大儒,王夫人就陪着他到了杭州,闲暇时被拉着一块逛街。
就算是活了两世,王夫人见着这些也是新鲜,夫妻一起因为些杂耍糖人咋咋呼呼,倒也别有一番和乐。
偶尔,贾政见着青楼上满身脂香气的风尘女挪不开眼,王夫人便笑:“买了让她到府上伺候你,如何?”
贾政就会摇头,铿锵道:“我贾某一生庸碌,终于在外地任职,能让夫人享受一点,怎么能买贱籍女,让你再烦忧。”
王夫人:“……你最近又淘买了什么话本?”她有些担忧,“别让珠儿见了,移了性子。”
贾政只笑:“珠儿以前看过的。”
在王夫人炸毛的前一刻,他连忙补充道:“他不喜欢传奇话本,都还给我了,最后只看一些笔记——这总让他看吧?”
她这才歇了气,抬眼却差点一额头撞到糖葫芦。
再一看,贾政略不好意思的朝她笑:“给你道个歉。”
王夫人愣住了。
她几乎忘了,第一世,她和贾政日久生厌前,也有真心的时候,生了贾珠,生了元春,再生了宝玉。就算后来他找到了“真爱”赵姨娘,也一直给她体面。
第二世的她一直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要说真正交心,也没有。
第三世,兜兜转转,新婚燕尔的感觉居然又在贾政身上复苏了。
真的是,王夫人心下感慨,有些神奇。
她接过糖葫芦,小小咬一口。
甜到心尖,再蔓延到心底。
……
王夫人在杭州住了几年,乐不思京。
最舒服的地方,是在于没有婆婆贾母在,家里的事她能和贾政商量一下就决定,不用再看其他人脸面。
但她必须得回去——贾珠中了举人,要去考进士了。
考试伤元气,王夫人知道后担心的很,可贾政在旁边悠哉悠哉的。
王夫人气恼:“儿子考试,你都不担心的?”
贾政笑道:“没事,就算考不过,说不定也能得个同进士呢。”
“……”王夫人感觉自己又要气过去了。
他们这次回京,荣国府内已经没他们的地方住了,只剩有对外侧门的附属小院。
贾母身边的机灵侍女,欲言又止半天,说道:“二老爷和夫人总在地方上,过年也不回来,老太太心情有些郁结,有些疏忽,委屈老爷和夫人了。”
疏忽?有张氏在,怎么可能会疏忽?
一问才知道,张氏已经一病去了,连新夫人刑氏都已经进府。
贾政和王夫人愕然半晌,晚间收到贾赦“我们分府吧”的消息,竟也不感到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