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先更是希望,贾宝玉把他的聪明劲用在正道上,给自己挣得前程,不被劳什子狐媚子姑表姐妹迷了眼。
可,上上辈子,希望全都落空;而上辈子,却又全部圆满。
王夫人在婚后的种种磨难,不甘,乃至于变为漠然,到了她的亲儿子形容为“鱼眼睛”的程度。居然就因为换了一个花轿终点,全成了看客茶余饭后的笑话。
“我……好像已经没有什么想改变的了。”王夫人最终说道。
但她的内心,迷惘,不甘,像困在牢笼的巨兽,无声哀嚎。
十四号暗暗的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果嫁给贾政是无法改变的呢?”
王夫人冷笑道:“大房昏昧,贾家一定是会败落的。到时候,贾政和宝玉都是不通庶务的,兰儿还小,也只能捱着过日子。”
说着,王夫人叹了一口气:“如果珠儿身子骨不那么差,可能还……”
“如果贾珠没死呢?如果你再养育一次呢?你为什么不期望呢?”
王夫人张张嘴,想说,贾珠就算活着,也给不了书香张家给她的荣光。
但她忽然说不出口,巨大的愧疚感和惊喜感包裹住了她。
她几乎要遗忘了,自己在战栗愤恨中脱口而出的一句“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
她多么希望贾珠能活着。
“可以的话……”她的嘴唇颤抖,眼眶发红,“那就这样吧。”
游魂重新渡入红尘纷扰中。
……
“哇——”啼哭声响起,王夫人满头虚汗,疼痛难耐,虚张着眼看着空茫。
鼻翼满是血腥气,因为不能通风,产房里有些闷热阴暗。
产婆喜滋滋抱了娃,凑到她跟前,向她道喜:“您看看,是个健壮的小子呢。”
王夫人苦笑一声,遥遥听到有人到外头讨赏,道一句:“恭喜二少爷,母子皆安!”
她看到了闭着眼正哇哇大哭的丑俊小子。
然后彻底力竭,晕了过去。
……
再醒来时,王夫人的身边已经有人伺候着了。
却见那人梳着一溜儿朝后垂着的发髻,穿着半旧不新的粉色衣裳,眉低眼顺,小心入微,见她醒了,朝外头笑道:“少奶奶醒了。”
顿时,媳妇丫鬟一轰儿进来,又有婆子看她痊愈状况,又有人端茶送水,还有人嚷嚷着要给老太君报信,折腾个没休。
王夫人已经觉得嘈杂,又有人把先前伺候的拉角落去说:“瑞宁,你现下上枝头了,也不必在少奶奶面前伺候,碍她的眼。”
身为主子,她对婢女并没多大感情,也不花大功夫记,但瑞宁还是记得的。
瑞宁,未来的周姨娘,现在已经是通房,在她怀孕的时候负责伺候贾政了。
“吵吵嚷嚷的做甚,”王夫人虚着声道,“没事的都出去罢。”
她自己原先是个爽快人,积威也重,纵然声音不大,媳妇丫鬟们也听着内心一凛,顿时息音,一下子房间里井然有序了起来。
那把瑞宁拉到旁边说话的人也露了脸,便是周瑞家的,现下还没出嫁,名为福宁。
王夫人只道:“小哥儿呢?”
周瑞家的迅步上前,笑道:“在隔间歇着呢,安排了四个乳母和两个丫鬟看觑,现下睡的正香呢。”
王夫人刚想说,抱过来看看——她总觉得不安心,门口就有人来报:“老夫人来了。”
轰然又是十几个人进来。
此时的老夫人倒不是贾母,而是贾母的婆婆,贾源的妻子,李氏,家里也是书香家族,说来和李纨是远亲。
她来了,倒也没说什么,只再叮咛了两句,送了些吃食玩具,也就走了。
一下子一哄而散。
现下房里终于是安静了下来,周瑞家的就吐气,悄悄说:“亏得老夫人没说把孩子抱到她那里去养呢。”
王夫人摇摇头却道:“抱去那养也无妨,也算是尽了孝心。”
周瑞家的看她的眼神仿佛是在看被附身的鬼怪。
……
王夫人安心坐了一个月的月子,看虎头虎脚的儿子在床上闹了一个月,心下松快。
自己的儿子啊。
贾政忙于读书,和她也是相敬如宾,只来看了两回,说了些废话。
她冷眼看着周瑞家的排揎瑞宁。瑞宁是成了通房,但既没得宠,也失了体面,瑟缩着,一天半夜不明不白的流了未成形的胎儿。
大夫来看,说瑞宁不能生了。
“抬成姨娘吧,”王夫人便和贾政说,“伺候一场,也可怜的很。”
贾政恼道:“听说那福宁素来和瑞宁不对付……”他拿眼瞟王夫人。
周瑞家的想攀高枝,偏被看着不争不抢的瑞宁抢了先,也不顾自己王夫人贴身丫鬟的身份,在底下作妖。
后头,成了周瑞家的,更是对她无恭敬的里子,搬库房,撺掇放利钱,在外头热热闹闹的置办产业。
她是刁奴,这就是王夫人对她的全部评价。
“主奴一场,放出府吧。”王夫人说。
无缘无故被放出府,福宁的名声坏了,贾府,尤其是贾政仁慈的名声也能传扬了。
贾政听着很满意。
他此刻还有心自己考个功名,忙着读书,书房里也有两红袖添香的丫鬟,对周姨娘未来际遇如何,也不在意了。
王夫人也不在意,趁贾政心情正好,说道:“小哥儿年龄虽小,您也可以看着挑好先生了。”
贾政讶然:“也太早了罢?”他倒也没打算直接把自己唯一的儿子扔家学里。
王夫人笑道:“到时候急吼吼的也不美,现在暗暗看了,就算以后不能当先生,一同读书品鉴,也是好的。”
贾政终究对自己的嫡子抱有厚望,还是答应了。
……
此时的荣国府扛鼎人贾源尚在高卧,煊赫非常。
只是水往下流时往往呈滔滔无阻之势,过一两年,贾源得病去了。自愿守孝三年的张老夫人哀守着撑了没一年,也病去了。
悲上加悲,贾代善一时间撑不住,缠绵病榻半年后居然也去了。
贾政眼见着自己耗了一年多后,要再耗三年时光无法参加科举,让贾母求了父亲要得个官做。贾代善便临死前上了一本,让贾政当了个六品的官做。
贾政当了官后,不合官场,郁郁不得志,便对贾珠严加管教。她生了宝玉后精力不济,让他一次罚的狠了。
贾珠就死了。
回忆完毕,王夫人心里咂然……这都什么事啊?
就算天告诉她,会保贾珠的命,但她也不愿意贾珠被眼高手低的贾政如此磋磨。
毕竟是老子管儿子,终究是要试图改造贾政。
王夫人捏着鼻子,认了。
……
她先在心里列了个清单。
祖母李氏,文官清流;贾赦之妻张氏,父为翰林院庶吉士,现在是翰林院侍讲,给天子教书。隔壁宁国府,贾敬也是进士,亦有同窗。
贾府,武功出身,同僚满天下。
列完后,晚间吃饭时,王夫人就问了:“明年春闱,您可有打算?”
贾政捐了个监生,能直接去考进士。
贾政讪讪道:“先生说我理有余而气不足,若去的话,有些勉强。”
王夫人心想,那先生说的倒是委婉,读书读傻了的“傻”字说的如此婉转。面上笑道:“先生可有说,如何补气?”
“触类旁通,之类的,”贾政说着,现了满腹无奈,“道理简单,做着难。”
王夫人便说了自己的谋断:“按我想,您四书五经都已经烂熟于心,只是空中楼阁,不得实际,何不若去外头游历一番,也是增长见闻。”
贾政迟疑道:“父母在,不远游。”
“游必有方。”王夫人补充道。
如果要出远门,一定要有规划和具体的目标,让父母安心。
王夫人循循善诱:“您到了地方,时时给祖父和父亲写地方特闻,寄回一些当地特产,也是孝心了。”
祖父贾源现下身体不好,已经出不得远门了。
贾政的先生也提议过他出门游历看看,只是他久居锦绣,怕吃苦,并不做实际行动。
王夫人又劝道:“到往后,贾府都是大哥的,您为了我们娘两,也要再拼一条出路啊。”
——顺带在贾政心里埋下“贾府不是自己的”念头种子来。
就此一言,激发贾政胸臆无尽抱负,当晚金戈铁马,马蹄声阵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