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凌?你何时来的?”肩头上的手不像那朵花苞触之即离,而是紧紧搭上了肩胛骨,指尖陷进肩窝的凹陷弧度里,一动不动。蓝思追回头见金凌只不过在单衣外披了一件外袍,圆领边上的玉扣都是散了开来。忙不迭地抬手握住肩上那只露出衣袖的手,怕他着凉,却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变得更为冰冷,只得呐呐道:“阿凌你先回去,外面……凉。”
“知道凉你自己还坐院子里?”
蓝思追的身上被夜风吹得发凉,只是坐在湖边,雪色的衣衫却像浸了水般垂在那里。除却拉得平直的衣领,膝上、袖口都褶皱了一片,看着实在有些不像话。金凌瞥了一眼蓝思追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另一只手,嗤的一声笑出来:“我算发现了,你的这个臭毛病还真是………”他挑起眉头,故意拉长了语调,一字一顿道:“真是,太不雅正!”
“……我”蓝思追握着衣袖的手一顿,指尖瑟缩了一下没有放开,“被你发现了。”
“那自然。”金凌看着蓝思追又转过去对着荷塘的脑袋,那双往日里清澈的眸子里都被夜风吹上了水汽,湿漉漉的泛着荷塘里月色的朦胧光泽,忽觉得心里怪异得很,忍不住要讲:“你有什么是没被我发现的,这点东西早就知道了。”
“在你还没说真话,说你心悦我之前,我就发现了。”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放开蓝思追的肩膀,抱起手盘腿一下子在蓝思追身侧坐下来,觑一眼那皱巴巴的袖口,道:“能把你们家那种不起皱的料子揉着这样,也真是不容易。”
“你们家熨烫衣服的人也是真的厉害。”
“…………”
“…………我自己熨的。”
“嗯?你说什么?”
“…………”蓝思追垂着眸,嗓音轻轻的,像是透了皎白月色的湖面:“所以,阿凌以前也会常常看着我的么?”
“什么!”金凌猝然转身,却只看到一个秀雅的侧面,长眉修直入鬓,阖着双目的样子,好似方才那句话并非出自他口。
“你乱讲什么!谁看你了!分明是你……”金凌一时气短,“难道不就是因为你老在我面前晃悠,我才会晓得的吗?”
“明明就是你说你心悦我,我勉为其难答应了。现在我喜欢你了,你倒是要拿这个来戏谑我!”他双腿一施力,支着就要站起来,却因为起身太急又在湖边,脚下不稳差点直面扑倒,跌下水去。
“嘶!”盘腿左脚勾着右脚,金凌慌忙以手撑地稳住了身形。他刚一抬头,便瞧见了身前一双张开五指的手。
蓝思追伸着双臂僵硬在半空中,一副要扶不扶的滑稽模样。
“…………”
唉。
“蓝愿。”金凌抿了唇,轻轻唤他。
“……嗯。”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蓝思追默默收回手,替那浅黄袍子上拂去沾上的尘埃。他仰起头眼睛直视金凌的目光,呼出一口气,却道:“……比如呢?”
“比如……”金凌眨了眨眼睛移开了视线,右脚不自觉回缩,靴尖蹭弄着脚跟上硬质皮革的底垫,“比如,你……你,”他余光扫过蓝思追宽大袖口中露出来的指尖,想到方才它悬在空中颤动的样子,咬咬牙,心里涌上一堆想要说的话:“……方才是你怕我摔了,又后悔没坐的离我近一点所以没来得及拉住我,之类的……呸呸呸!”
“…………”
“蓝愿你果然学坏了。”金凌心脏砰砰狂跳,方才出口的话简直有了自我意识,从嘴巴里跑出来,又从耳朵里偷偷溜了回去,在心里滚烫的转一圈,刺激着泵出的血在血脉里横冲直撞着发狂似的往脸颊,眼角上冲。
“从前你不是这样的,现在都老谋深算着要给我下套!”
膝盖像是缺了血,双腿空泛虚浮,不自觉得脚下踱了几步离蓝思追身侧远了些。又觉得离得太远,小走几步踱回来,结巴道:“你,现在也是,在屋里的时候也是……”
“………”
“阿凌,你听我说。”蓝思追双手交握着搁在腿上,指尖用力,陷进指骨顶端的关节中央,拇指的关节都青白了。
“你听我说,我……我并非有意要说……”
“对!”金凌打断他的话,脚下一转,背对着湖面上映出的银白月色,也不去看那月光是否穿过了层叠树影,落在蓝思追的发间。
定了定心神,金凌伸手揪住一片一直在他身边撞来晃去的碧色叶片,挑眉道:“你并非有意激我说话,也并非有意要对我动手动脚。”他无意去强调“动手动脚”那四个大字,嗓音却抬得高了,话语间背着身子斜觑着去瞅蓝思追的反应。
荷叶上的细小绒毛被他揉搓下不少,粘在指节的皮肤上,有点刺痒。金凌拍不干净双手上的毛毛,刚想往大腿袍子上抹,忽的皱眉,有些不自然得顿住了。
“蓝愿。”
蓝思追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难得的一动也没有动。
“帕子给我。”
手上脏,金凌曲着手肘站在那里,弯腰用手肘捅捅蓝思追的背,故意要把先前那种尴尬困窘的境地给打破了去:“你让我养成的习惯,帕子就得给我随时准备好了。”
他见蓝思追被自己这一连串的话说得懵愣了神,一语一动伸手去掏胸前衣襟里的软帕子,掏了半天才摸出那方白色锁边的布料。蓝思追盯着帕子边上上的那一小块浅色污渍,指尖附了上去。
那是上次醉酒时留下的印子,拭过金凌难受呕吐后的唇角,听他黏黏糊糊得喊他“思追哥哥”,原本揉眼睛的手也紧攥住自己的指尖,眼眸湿漉清澈。
污渍已经被洗的基本瞧不见了,只在锁边的缝隙里留了那么一点淡淡的米黄油印难以去除,被有意无意得叠在了最外边,几乎一眼就能看见。
“你换帕子了?之前那块浅蓝色的呢?”金凌从蓝思追手里拿过那块白色小布,使劲把自己的双手从指根到指尖、指腹都搓了一遍。许久没有使用的棉布料子有点僵硬,不似那块他用惯了的蓝色绸料那么顺滑服帖。擦着擦着,一翻过面,白色面料的角落里还绣了一处小小的浅葱色暗纹竹枝。
“嗯?”金凌看着觉得有些眼熟,他用手捏住那块棉麻,正反翻着看了两遍。忽然想起之前在内室里那块蓝色帕子早就被用来擦蓝思追额上的伤口,他觉得有些好奇,提着那块帕子的一角不远不近坠在蓝思追脑袋前。
“这是什么?”
“…………”蓝思追看着那块罪证一般的布从眼前晃过去,抿唇好不容易蹦出一个字:“这……”
那块白色布料被夜风吹得蝶一样舞动着,就像在撩拨谁的神经,停在心弦上,用柔软的触足轻轻拨弄着。
“这是……”眼睫扫过额间垂下的刘海,蓝思追蓦地一把抓住那块帕子,就要把它从金凌手中抢过来。“你知道的。”他极小声得说道:“……醉了,所以不记得。”
金凌攥着帕子的一角抓得紧,被这么猛地一扯下居然也没被扯走,只是白色的棉布变了形被禁锢在两只手中。
“你放手。”金凌不明白蓝思追为何突然这般激动,一言不发就要来抢他手里的东西,下意识指尖用力攥得更牢了,“干什么呢你,我问问题你不回答我就算了,还要直接上手?”
他毕竟站在那里,腿脚借力勉勉强强能扛得住蓝思追的力气。手下一抽,用上另一只手就去掰蓝思追的手指:“你快给我把手起开,这么神经兮兮的干什么。”
其实从方才看到那帕子角落里翠竹的图案时,金凌脑中就有一些意识到什么了。直到前一刻又听得蓝思追那喃喃的一句,才更加确定。他记性好,事过也不久,还那么尴尬,实在是怎么也不会忘的。只是他不晓得,不过一块平凡普通的酒楼帕子,有什么必要被蓝思追给带了出来?
更准确的说,是被顺了出来。
不问自取即是偷,他们蓝家人那么规矩又死板的人,还会偷摸着搞这种事情的吗?
蓝思追的手劲大金凌不是第一天知道,他本性固执得很金凌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可他今天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好说话的人倔起来,真是难以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