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身体康复的缘故,今天薛洋格外勤快,将整个义庄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先是宿房,然后是炤台,前厅,偏房,不起眼的小仓库,就连他们曾一起躲过的停放陈旧棺材的房间也一并收拾了。
小宁道:“二爹爹,爹爹呢?怎么一大早就没看到呀?”
薛洋不答,转而对阿箐道:“阿箐你带小不点回医馆,晓星尘不是早就把她托付过去了么,你也一并去。”
阿箐道:“你又想赶我们走,你这个人——”
薛洋只想一个人清净清净,二话不说把阿箐小宁推了出去,一直推到义庄外面,碰地一声关上门,还多此一举地随手施了个阵法防止她们进来。
小宁眨巴着眼睛:“二爹爹是想让我们去觅食吃饭吗?小宁好饿哦。”
阿箐难得竟然没有对薛洋恶劣的举动气得跳脚,她站在义庄门口,望着这座破败得有些不像话的房子,莫名就想到那天道长背着重伤的少年,自己装作小瞎子跟在旁边,一起走进这里的时候。
她很想哭,但是硬是没让泪珠掉下来。这些年过去,她不再是那个外表泼辣实际上却很爱掉眼泪的小姑娘了,也不再只是躲在一旁看着一切的发生。眼睁睁三个字让她承受了太多,也成长了很多。她现在长大了,能够独自去面对一些事情。
薛洋将他们赶走,义庄重新安静下来。他摇摇摆摆地走回宿房,走到那张床前,唯有这张床他还没有收拾,被褥还是他早起时的模样,旁边的位置更是动也没动过,很是凌乱,有晓星尘指甲抓过的痕迹,残留着昨夜的抵死的缠绵。
薛洋望着这张床铺,他想把这里也收拾一下,抓起床单被褥来,整个人都有点发愣,慢慢把它拥在怀里,似乎那上面仍然有那个人的温度,他还是想要去感受的。
正如那些过去的岁月,不管是恨也好,爱也罢,他的思绪被这个人牵动着,一步步沉沦,越是伤害越是想要靠近,将他禁锢在身边,以为这样就可以将他牢牢地握在手中,以为这样就不会分离。
薛洋放下被褥,起身走到桌子前面坐下来,将头埋在胳膊里。他的身旁没有声音——晓星尘在的时候也是静悄悄的,但他就是觉得即便那个人默不作声,这个屋子里也是满的,是充实的让人安心的。
然而这时候却是真的安静了,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
薛洋动了动嘴巴,轻声唤道:“晓星尘……”
想到了什么,他将那颗糖从怀中摸出来,捏在拇指和食指指尖放在眼前,想拨开薄纸扔进嘴里,但还是忍住了,重新放回贴身口袋之中。
他坐在那里很久,直到小腿有点麻痹了,才站起身,将晓星尘随手搁在角落的霜华剑刃拿起来,拂掉上面薄薄的灰尘放在桌子上,然后从柜子里面翻出一件道袍来。
阿箐还靠在义庄门外,看小宁在一边玩那些落叶。小宁把叶子从梗上面拽下去,只留着那条坚韧的叶梗,将两根缠在一起,分别往两边拉,总有一条会被扯断。每次拉之前她都会先选择一条她认为能赢的,如果真的赢了,她就会很高兴,跑到阿箐面前炫耀一番。
义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阿箐一个机灵往里瞅,失声叫起来:“道长?!”
但是她话音未落就硬生生止住了声音,转而道:“你这打扮怎么回事?”
薛洋随手一挥,阵法消失,微微一笑,道:“像吗?”
只见薛洋身着一席洁白的道袍,背一把身镂霜花的长剑,一头长发放了下来披在脑后,只在头顶随意挽起一缕。脚步轻缓,如云踏月,微笑也是云淡风轻,如沐春风。
阿箐恍恍惚惚的,这哪里是像,分明就是神似!就算容貌不同,但举止神情和晓星尘一模一样,一举一动出神入化般地相同。
小宁都看呆了,扔下手中一堆叶子梗,使劲儿揉了揉眼睛,一时间不知该张口叫爹爹还是二爹爹。
一直以来的担忧霎时间盈满阿箐的心头,憋了这么长时间,她终于看着薛洋,道:“道长呢……?”
薛洋又是一笑,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某一方向的远处,道:“我或许知道他在哪里。”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声音都有点贴近那个人了。说完之后,他回头望了眼义庄,这些年他与他这座小小的容身之所,将那破旧的大门关好,转身朝前面走去。
阿箐拉着小宁跟上来,又不敢靠得太紧,她害怕薛洋再次把她们赶走,就远远地跟着他的脚步。
他们一前一后地不停走着,薛洋走得不十分快,也如那人一般从容不迫地缓步前行。初冬时节,义城的郊外静悄悄的,没有风也没有多少阳光,天空灰蒙蒙的,到处白茫茫一片。
他们一直一直走,直到走到西南边的尽头。
这是义城西南边缘的断崖,地势原因,风在这里变大,从山谷下方直吹上来,形成气流,吹拂着两岸的草木树丛。
阿箐有点害怕,不敢上前,拉着小宁往后退了两步,将小姑娘护在身后。但也不是很远,能够看清薛洋的一举一动,听到他走过的脚步声响。
薛洋站在悬崖边向下望去,只见两岸石壁陡峭,常年的风化让犹如被利刀劈开的山崖上沟壑纵横,如印刻在上面的褶皱纵深着深深插进下方,下方万丈深渊,一眼望不到底。
薛洋站在微凉的风中,想到那时候他们之间的对话。
他说,晓星尘道长,我算是发现了,其实一直以来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就是不愿承认,事到如今你认可让自己这么痛苦也还是不愿。既然如此,与其这样不如我们干脆一起跳下去,粉身碎骨血肉相和,也算是好的结果了。
薛洋勾起嘴角,露出了一点笑意。
他喃喃地开口:“道长,你就是这么一个人,宁可放过我不让我去死,也不肯放过你自己。如今你终于愿意承认,也终于还是从这里跳下去了么。”
他一直被他禁锢在身旁,不想让他离开半步,现在却是真正地自由了。或许薛洋一早便知他的心意,但他不再会用那样残忍的手段将他束缚。
薛洋低着头,白衣黑发飘飘,像是欣慰也像是在祭奠。他站在那里很久很久,终于俯身跪倒下来,将那柄银白的长剑解下来紧紧抱在怀中,就像仍然抱着某个人。
剑体微凉,但似有温度,薛洋知道这是他身体中的流淌着那个人的灵力精气,将他拥抱包围。
但是晓星尘,天高水长,碧落黄泉。你在哪里。
不过薛洋再也不会感到痛了,他得到了他最渴求的东西,或许人存在的意义真的不是所求而是付出,是饶恕不是憎恶,是给予不是占有。
此时此刻他的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清明。他曾经那么不屑的一个人,终于还是教会了他一些东西吗?
但是晓星尘,你到底在哪里。
薛洋低头轻轻吻了吻霜华剑体,就像吻着他一世倾心的爱人。
阿箐忽觉脸上一点冰凉,她抬起头,就见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的散落下来,不一会儿就在枯黄尘败的土地上铺就了一层洁白,天地地仿佛都被洗练,一切血腥残败,都被这霜雪温柔地包容。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她看到薛洋抱着霜华站起了身,将长剑重新插到背后,面朝深渊,迎着霜雪。
薛洋道:“我还是不相信晓星尘就这么死了,无论如何,无论他在哪,我都要把他找到。”
阿箐道:“你要走了吗?”
薛洋道:“是啊。这就叫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薛洋回头看了眼阿箐小宁,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转过身,融入到那一片风雪之中。
小宁仰起头,小心地拉住阿箐的手,轻声道:“阿箐姐姐,你的眼睛怎么红了?是天太冷了吗?”
阿箐勉强微笑道:“没有,是风雪太大了。咱们回家吧。”
阿箐这样说着,握住那只小小的手,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山高路远,世事两茫,然明月高悬,星辰依旧。
就算穷尽一生,也要将那个人找到。
他总会,再次找到他。
尾声
三日月初春,柳暗花明,夔州街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