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晸的神色凝重了起来,怫然不悦:“先帝时和瓦剌做羊毛生意,不是给了他们分红了吗?他们竟然还敢贪墨?”
史鼐耐心地说:“当初的政策,惠及的只有京官,地方官员只是看着而已。而且,这些年官场变动,有许多外任官员调回了京,又有许多京官被派了外任。”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地说:“不患寡而患不均呐圣人。”
见徒晸蹙眉思索了起来,史鼐知道,自己已经说动他了,就继续说:“如今还只是文臣在任上贪一点儿,也还有些节制。等再过些年,武勋世家开国时攒下的底子耗光了,就极有可能如前朝军中一般。”
前朝军中的将领,不但喝兵血,还和战场上记录功勋的官员相互勾结,谎报战功,从国库里掏银子。
原本前朝之时,对军功的奖励除了斩首功之外,还有对先登将士和跳荡军的奖励。甚至于,后两者的赏赐更高于前者。
但军中将领和记录功勋的官员勾结在一起,往往十个先登之士,记录时,大笔一挥,就敢写上二百个。
皇帝又不是傻子,就算一开始没察觉,时日久了,自然也会知道有猫腻。
到了前朝神宗在位的时候,因实在是屡禁不止,神宗只好下旨,将先登功和跳荡功废止,仍就采用千年以前,最古老最不容易冒领的记功方式。
——论首记功。
只能说,幸好前朝的敌人都是异族,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军队杀良冒功,甚至取伤兵首级以充军功的事。
可到了前朝末年,天下大乱的时候,各地义军纷纷崛起,兵匪一家良莠不齐,杀良冒功的事,还真没少出。
说不定,打仗的时候还是并肩作战的同济,一场战役结束,没受伤的那个就会对受伤的那个来一句:
——兄弟,借你项上人头一用,换点儿军功。
这事儿还真不是说出来的笑话。
言归正传,总之这一切虽然不能都归咎于俸禄少,但俸禄上却实在是一大诱因。
如今史鼐提起前车之鉴,徒晸也不能不重视。他知晓,给官员涨俸禄的事,是势在必行了。
但知晓归知晓,他自己是简朴惯了,一下子要给那么多人涨薪,心里实在是不痛快。
——官员嫌俸禄低,还可以要求皇帝涨薪。他还嫌底下的官员欺他年幼,花他的钱还掣肘他呢,找谁说理去?
史鼐表示:找我,钱不让你白花。
“圣人放心,这笔钱,花得绝对值。”
徒晸瞥了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
那意思是:你说来听听。若是你说得有道理,朕就采纳你的意见。
史鼐既然把这个建议在御前提了出来,自然是深思熟虑过的。
要知道,给官员发的俸禄,可都是要从国库里出的。要说心疼,看不见钱流走的徒晸,哪里有史鼐这管着国库的更心疼?
所以说,这笔钱既然注定要花,史鼐肯定是要让这钱花出最大的价值的。
“这还是要从温水煮青蛙说起。”
自古以来,都讲究三年不改父志。
也就是说,先帝驾崩的头三年,新君是不能更改先帝遗留下来的政策的。
当然了,这件事就跟三纲五常是一样的,一块儿好看又体面的遮羞布而已。
若是新君强势,不尊这条,谁也拦不住,最多也就是在史书上留下点儿污名而已。
但这点儿污名,若是君主本身贤明,根本就不叫事儿。
——想想开启了大唐玄武门魔咒的唐太-宗,杀兄逼父,后人不照样歌颂他?
若是君主残暴昏庸,那就是虱子多了不痒,多这一点儿不多,少这一点儿不少了。
但若是能没有这污名,那岂不是更好?
史鼐的打算,就是用这笔注定要花的银子,替徒晸买一个清白名声。
非但如此,还要让朝臣们不得不捏着鼻子替徒晸擦屁股,在他违背了“三年不改父志”这条约定成俗的孝道之后,自动自发地给他洗白。
不得不说,这情景,史鼐只要想一想,就觉得神清气爽,国库出银子他也不心疼了。
徒晸今年十六岁,虽然已经大婚了,可却改变不了他是个少年帝王的事实。
世人总以为,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哪怕徒晸已经是天子了,也很难让朝臣打心底信服他。
这样一来,他若想做出点儿政绩,是很难的。
因为,他发布的政令,无论好坏,都会先遭到一波儿吹毛求疵。
同一条政令,若是先帝发布的,就没人敢质疑;可若是少年天子发布的,就会被挑出各种各样的毛病。
到时候,御史言官就会像闻到了腥气的猫一般,蜂拥而至,冒死进谏,好博一个青史留名。
可以说,事情发展到了那个地步,已经不是天子的政令到底有没有可行性的时候了。这条政令,已经变成了朝臣刷名望的工具。
但若是徒晸的第一条政令,是因为体恤朝臣,而要给他们涨俸禄呢?
就算是再清廉的官员,能名正言顺地多得银子,也不会不愿意。
更何况,天子是以“体恤朝臣”的名义,对他们广布恩泽。
这是什么作为?
贤君呐!
有生之年能辅佐一位贤君,他们还不得感恩戴德,山呼万岁?
说不得,还有人打那“致君尧舜上”的主意呢。
但无论他们怎么想,一旦第一条政令顺利通过之后,后续的政令,朝臣们就再也不能拿“圣人年少”来说事了。
因为,年少的帝王已经做出了一件天下称颂的大事。
他们若再说什么“圣人年少,恐力有不逮”的话,无异于自打嘴巴。被有心人告一个欺君,也是百口莫辩的。
可以说,到了这个时候,就等于是把青蛙放进温凉的水里了。
接下来,只需要慢慢地加火,煮得他们肌肉松弛,他们就再也别想从锅里蹦出来了。
徒晸听得眼中异彩连连,忍不住抚掌赞道:“妙啊!太保果然阴险。”
史鼐:“……”
——我怀疑圣人被我那傻弟弟附体了,并且已经掌握了证据。
或许是史鼐的脸色太过怪异了,徒晸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急忙描补,“哦,朕的意思是说,太保果然是国士之才。”
史鼐:“……圣人缪赞了。”
——虽然被夸了,但并不觉得很荣幸怎么破?
罢了,罢了,自己宠出来的皇帝,还能怎样?只能继续宠下去了。
* * * * * *
史鼐从乾清宫出来,没走多远,就见新城侯元芳一脸激动地迎了上来,“史大人,真巧啊,你也出宫吗?”
巧?
你当我没看见你在那边一直转悠吗?
史鼐挑了挑眉,没有揭穿他,而是客气地拱手还礼,“新城侯,史某有礼了。”
被偶像这样礼遇,元芳激动得脸都红了,语无伦次地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啊不,是相请不如偶遇。难得和史大人碰上,不如就由元某做东,请史大人喝一杯?”
史鼐笑容温和,然后,十分坚决地拒绝了他,“不必了,史某家里还有事,就先行告辞了。”
“诶,诶,史大人留步。”元芳情急之下,跨出两步,直接拦住了史鼐的去路。
史鼐脸色一沉,问道:“新城侯这是什么意思?”
“啊?”元芳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登时懊恼不已,讪讪道,“那……那个,史大人别误会,下官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就是有点事儿想请教你。”
见他态度诚挚,史鼐缓和了神色,“请教不敢当,新城侯有什么事,只管问便是了。”
就算看在他是准皇后的父亲的份上,史鼐也理应给他几分颜面。
元芳左右看了看,见宫人都离得比较远,这才低声道:“史大人是圣人面前的红人,可知圣人对立后大典有何章程?”
史鼐恍然:原来是为了这回事。
自徒晸登基之后,第一道圣旨自然是尽孝的。
毕竟,大夏以孝治天下嘛。
但徒晸的情况特殊,是以这第一道圣旨便不是给准太后,也就是自己的母亲加尊号,而是追封自己的生父先太子。
按理说,这第二道就该轮到太子妃了。
可徒晸的第二道圣旨,却是定年号。
孝道已经有了,第二道旨意定年号,也是应有之义,谁也说不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