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这孩子小的时候,他们父子也是很亲近的。
只是,随着他做太子的时间越来越长,这孩子在他面前也越来越拘谨。
他知道,这样都是他的妻子,曾经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后教导的结果。
想到这里,圣人忍不住自嘲一笑。
——看,那个时候的他,是多么的单蠢呐!
他身边所有的人都看出了他的危机所在,甚至他的枕边人都拿他做前车之鉴,教导自己的儿子了。
却只有他一人,沉溺在父慈子孝的美梦里,除了一个孤注一掷的贾敬,没有人敢来叫醒他。
不,还是有的。
他的六弟曾经隐晦地提点过他,还不止一次。只是六弟下的药太温和,对他根本无效罢了。
除了六弟与贾敬,哪怕是他的枕边人,也不曾提点过他半句。
看着太子那张肖似皇后的脸,圣人没来由的一阵烦躁。
但他并不想传达出对太子不满的信号,便强忍着心头的躁动,和颜悦色地对太子说:“好了,你去看看你母亲吧。”
“是,臣告退。”太子一丝不苟地行礼告退,出了乾清宫的宫门,他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背上一阵粘凉。
他这才惊觉,自己的背上,竟早已被冷汗布满。
太子不由苦笑。
——他又何尝不知,圣人对他的过于谨慎不满呢?可情绪这种东西,真的不是好控制的。
还记得他刚刚记事的时候,他的皇祖父对他的父皇非常的宠爱纵容,那些皇叔们不管心里如何,在他父皇面前、在他面前,都老实的很。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皇祖父开始忌惮猜疑父皇了呢?
大概是从母后让他清醒的那一刻吧。
——皇祖父对父皇从来都不是无条件的宠溺,区别只在于,他们愿不愿意看清罢了。
他看清了,也明白了,所谓帝王的宠爱,是多么的虚无缥缈,多么靠不住。
所以,无论圣人表现的对他有多亲近、多喜爱,太子都始终信奉: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整了整衣衫,带着低眉顺目的贴身太监缓步而去,脑中却是在不住地盘算:朝中就要再次动荡了,那些不识好歹的朝臣,终是斗不过圣人的。
孤是不是可以通知舅舅那边,早作准备,若是有要职空出……
不,不,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万一圣人自有安排……
可是,若不趁机发展些势力,我这个空头太子,他日出阁入朝,又有几个人会真心顺服?
但圣人正在气头上,若是这个时候撞了刀口,岂非得不偿失?
太子的眉头越皱越紧,却始终拿不定主意。
他却不知,圣人早已吩咐了几个心腹重臣:若是太子想要借机安插人手,便给他行些方便。
此言一出,众人便明白:这是圣人要给太子培植班底了。
贾敬还将此事写进了书信里,询问林如海,太子到底值不值得提前投资?
毕竟,大夏朝到圣人这里一共才传了三代,都是嫡长子继位的。如今的太子也是嫡长子,天然便有着许多的优势。
林如海捏着信纸,却只想叹气:这还真是记吃不记打!
莫说林如海对这位太子根本就不熟,就算他熟知这位的前程,也不会给贾敬关于站队的任何意见的。
他给了回信,在信里问他:当初孤注一掷,博一线生机的时候,是不是很刺激?想不想再来一次?
这才过去了多久,贾敬便忘了当初的坐困愁城,欲退无门的窘境。
只能说,圣人登基之后,贾敬尝到的甜头太多了,多到他完全可以不记得当初所受的苦楚。
人各有志,林如海作为亲戚,也只能劝一劝,却不能替他做决定。
若是贾敬执迷不悟,他还能掰开贾敬的脑子,改变人家的想法吗?
“怎么了,老爷?”贾敏给他送参汤,却见他愁眉苦脸的,不禁关切地询问。
林如海叹了一声:“但愿敬兄别犯傻。”
贾敏放下参汤,拿起贾敬的书信看了看,蹙眉道:“敬大哥哥是糊涂了!当初若不是老圣人态度强硬,父亲与伯父是断然不会在皇子间战队的。如今他明明能做个纯臣,又何必得陇望蜀,肖想那不知成败的从龙之功?”
林如海笑道:“还是贤妻明事理。”
“呸!”贾敏轻轻啐了他一口,嗔笑着瞪了他一眼,“不正经。”
林如海一脸无辜:“我怎么就不正经了?太太好歹得给个说法。”
夫妻二人笑闹了一阵,贾敏亲手盛了参汤给他,柔声道:“孤寡院总算是落成了,后续的事梁先生也都安排的差不多了,老爷总算是能歇一口气了。”
“是啊!”林如海满足地喟叹了一声,“我这三年的任期已经过了大半了,在任满之前能把这件事料理清楚,也不枉我在太原担了这一任的父母官。”
他很清楚,因着宰白鹅的案子,老圣人一不小心暴露了还和他有联络的实事。
圣人为了继续迷惑老圣人,绝对会把他调走的。
而且,下次调任,去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不过,这些就不用说出来让敏儿担心了,趁着还有段时日,赶快帮她调理身体才是正经。
话说,也不知是不是他做成了办扫盲学堂和即将办成孤寡院的缘故,他觉得自己的运气好了许多。
看来,他的方向是正确的,以后只要朝着为百姓多做实事的方向去努力,一定可以补全先祖消耗掉的气运,延续他们这一支的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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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林如海的书信之后,贾敬猛然惊醒。
他的确是被既得的利益冲昏了头了,还不容易才从夺嫡的坑里爬出来,竟然想着再自己跳一次!
把书信放在蜡烛上点燃,一同烧去的,还有他前几天火热的内心。
——不该存在的东西,便连痕迹都不要留下。
而朝堂之上,圣人也终于放了大招。
哭穷哭的最厉害的那几个,圣人一一点名,并让小太监当着众臣的面,把他们有多少庄子、多少铺子、多少银钱、多少妻妾……甚至于楼子里有多少姘头都一一念了出来。
然后,就开始逐一问罪。
哭穷哭的最厉害的这几个,都是寒门贵子,发迹绝对不超过两代的。
那圣人就要问了:就你如今的职位,就算是攒十辈子的俸禄,也攒不了这么多银子。那这些银子、庄子、铺子,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什么?你说是从父辈那里继承来的?
这么说,有问题的不是你,而是你九泉之下的爹了?
在以孝治天下的大夏,这话谁敢认?
只怕前后脚的,圣人就能以人品问题,把他撸成白板。
而且,旁人还只有拍手称快的。
既然不是父辈的问题,那这些钱财自然就只能是他们自己积攒下来的。
然后,问题就又回到了原点:这么多的银子,你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一回,被问到的人支支吾吾,哑口无言。
更有甚至,膝盖一软,“噗通”一声就跪了个结实,冷汗涔涔而下,不一会儿就汗透衣衫。
但圣人既然已经开口了,显然就不止是问问而已,直接就命有司查办了。
他并语气淡淡地说了一句:“若是刑部查不出来,朕就要问问,你们是怎么坐上尚书、侍郎之位的了。”
意思就是,如果差不清楚,那这天官、堂官的位置,你们也别坐了。
“臣遵旨,定不负圣人所托。”
刑部尚书并两个侍郎也是一头冷汗,急忙应了,转过头却是一个比一个笑的苦。
——如今的形式,他们要是想理直气壮地审这个案子,少不得要先把欠户部的银子给补上了。
罢了,罢了,比起被点名的那几位,他们也应该知足了。
整个朝堂那是噤若寒蝉,除了被圣人问话的,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圣人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要么就识相点儿乖乖还钱,要么朕就让你们想还都来不及!
要说,那些死拖着不还的,真是被老圣人给惯坏了,真以为他们集体抗议一下,就会法不责众了。
可实际上,“法不责众”这回事,能胁迫的,也不过是老圣人那样要脸不要命的。
但凡如当今圣人一般,能顶住压力强硬几分的,所谓的“法不责众”,不过是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