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凤眼神望向门外,盗跖跟着看去,只见暴雨如柱,仍是看不出停歇的迹象。不过他已经明白了白凤的意思,是风。
“又是平局。”盗跖干咳一声收了筷子,大咧咧往座位上一坐,白凤则倚在门口望着重重雨帘不说话。
安静,
尴尬。
盗跖自诩风流倜傥,这场面冷下来倒像是他自己的错,他正琢磨着找个话题暖和暖和,不想肚子里一声咕隆把他自己弄的手足无措。
白凤耳力出众,自然知道了对方的窘境。但他这次并没有出声讽刺,因为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连夜奔波加上刚才的热身,消耗着实不少。
不过,这里是间客栈啊。
盗跖已经光明正大遛去后厨,不出片刻却垂头丧气的回来,在白凤看戏的眼神中把空空双手一摊。
“有米有面,奈何……”奈何不会灶台事。
雷声阵阵,雨声不歇,白凤闭上眼睛感受自己剩下的体力。半晌他睁开眼向后厨方向走去。
“你还不信我?”
盗跖低头玩着桌上的茶杯大声喊,只听到白凤远远的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堂堂流沙白凤凰,冷面孤傲的神秘男子,这样传说中的人物只该出现在大场面用如风气质闪瞎世人,此时竟窝在厨房小心专注的对付手中面粉……不过也能闪瞎世人就是了。半天不见人来寻的盗跖在门口惊掉了下巴,用手托回去才结结巴巴的说。
“你,你谁?”
白凤没搭理他,盗跖忙不迭多加了两把面粉进去,在对方冷冷的眼刀下讪笑着求他多关照并伸出去一只手指。
“交换,一套图纸如何?”
“……两套,不同意就滚。”
“好,好,没问题……那个,少放葱花。”盗跖摸摸鼻子,苦着脸心说班老头你可别怪我,一顿饭难倒英雄汉嘛。
可随后他又忍不住感慨起来,没想到这冰渣子一样的小子居然还会下厨。
其实白凤会这门手艺,纯属巧合,追溯起来时间也久远。
一十二年前,秦灭韩,掳韩王安,以其地置颍川郡。
再向前倒半年,韩都王城一片升平,意图掩盖饥困百姓四处流亡的真相。
流沙有了新据点,赤练那会还作着公主,白发男人传信安排他们转移。白凤慢悠悠的在麒麟后面跟着,跟着跟着故意掉了队。
向来没人管他,他那般的功夫无人不放心。
他不知不觉走上了大路,混在褴褛流民中,一步步的节奏与寻常人无异。
前方一个破败无主的路边小摊,想是被慌乱的主人匆匆丢弃。正午的日头晃眼,他想了想就过去捡了个地方坐。
那时他一身整洁飘逸的白衣,发色稀罕,格外的与众不同,但凡有眼力的也不会主动来亲近他。
他的目光落在来来往往的人群,偶有好奇的瞧他一眼后就匆匆加快自己的步伐。
这就像那些无知的年岁里他们落在屋檐上看到的,下面熙熙攘攘同样是姿态各异的世人。他突然就希望有个人能停下来与他聊上一两句,和那个时候那个人做的一样。
“小伙子……”
苍老年迈的声音飘过来。白凤点头,那刚来的老者便颤巍巍坐在了他对面揉着腿脚。
他看着这老者,越发觉得有几分眼熟。
“哎,这世道哦……”老者眯起眼睛点上了旱烟。
熟悉的语气,熟悉的烟味。
白凤记起来了,这是新郑那家小面店的老板,店门口常年挂着奇异的白纸灯笼。
很多时候,记忆不会被忘却。它们只是被藏在了角落里,在一个意外的时间不经意的出现,撞痛每一根神经。
他就这么记起了他们度过的第一个新年,在风雪中晚归的少年把他包的严严实实,带着他在韩都条条街巷中穿过,走出去很远很远也没有找到迎客的店铺,直到拐进了这家所在的小巷。
门扉开合间扫起雪花,白纸灯笼的光阴森渗人,他紧紧跟在他身后进去,门外空旷的雪地上只有他们四行脚印。
汤面升腾的热气驱散所有不安恐惧,那时的老伯问少年,这是你弟弟哦?
在昏暗的光线下,少年笑着说,算是吧。
老者抽着烟叨叨他,这世道……自己都养不起还捡个拖累……
这世道……
面前的老伯再一次重重叹息,花白的胡须比那时长了一寸。他确实已经很多年没再去过那家小店。故人故事,总能激起人慨叹的欲望。
他问老伯,还记得他么。
老人抬头眯起眼睛盯了他很久,忽然和蔼的笑了。
记得记得,你是那个小子的弟弟嘛。头发这么个颜色,好认。
白凤心头一松,因为他们都记得同一个人而对老人额外生出了好感。
一个人记一个人太久,那个人会变成梦一样不可寻。如果有旁人来作证,那这个人才是真实存在可捉摸的。
老人习惯性的攀谈,你哥哥呢?还是干打猎的差事吗?
白凤怔住,熟悉而陌生的酸涩翻涌上心头,半晌才摇摇头。
哎……就是嘛,太危险了,还没我做面的好。老人咬着烟嘴摇头继续问白凤,你呢?他以前总是吹自己手艺好,你学的怎么样?还是跟着他干了别的?
白凤轻轻咬住嘴唇,老人察觉到不对,烟也不抽了,小心翼翼观察着他发白的脸色。
怎么啦?
白凤还是没有说话,老人环顾四周也没寻到其他人影,他犹犹豫豫的问。
是不是你哥哥……
白凤点头了,透过脸侧蓄长的蓝紫发能看到下巴尖挂着滴小小的水珠。老人沉默一阵突然重重叹了口气。
他和这个年轻人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那个娃儿啊,也那么大就没了。
多厉害也受不起那个罪哦,天天在林子里跑,狼虫虎豹,哪个不要人命?
我跟他说别跑啦,和我一块开店,安生。
说不赚钱……哎……
白凤这才明白他那家店门口为什么一直挂着白灯笼。
其实我那个娃啊……聪明着呢,要不是老婆子的药钱也不会冒那个险……
老人抹抹眼角的湿润。
见笑见笑,多老的事了,老头子还拿出来和人叨叨。
两个陌生人最近的时刻之一,同病相怜。他们无需说话,那些相似的,充实而虚幻的回忆足够他们感动怀念。白凤觉得这样很好,那些记忆清晰生动,就好像他思念的那个人还没走远一样。
他们无声的坐了许久,直到日头偏了角度暗淡下去,不得不走了。
老伯,你要去哪?
老人已经恢复了和蔼,他点燃刚才熄灭了的旱烟说,不知道,走到哪里算哪里吧,你呢?
我有新的地方去,或许会回来。
哎……好呀,还能回来看看。老人猛的吸了一口烟,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
小伙子啊,我老头子这辈子也不剩什么亲戚朋友了,可是这个手艺不是吹的,没人接实在是太可惜。
我可是记得那会,我跟你哥哥要你当徒弟,他说什么等他教不了你的时候再让你学我这个。
我也不要你非得拜我为师,就多一个手艺有什么不好。
白凤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放佛那人说的笑话真有穿越时空的魔力,他竟然就那样答应了。
那之后,红莲出嫁,姬无夜身死,流沙显世,紧接着韩国却覆了。
他因为任务去过很多地方,高山沧海,南疆北塞,他也回去过旧都,不论哪里,再没见过那个老者。
他每次按着他的方法做,味道和当初几乎一模一样,让他不禁感叹老人的教学技巧,明明那时只是示范了一遍又教了他一首口诀。
也没准是他真有那个天赋呢?
桑海的雨天潮湿冻人,腾腾热气再次驱散寒气。
盗跖不可置信的拍着桌子,面前的碗已经空荡的汤水不剩。
“哇,味道太好了吧,再来一碗!”
白凤没有回应,目光越过他肩膀落在门外雨幕,放下自己的碗筷起身,嘴角勾起温柔的笑意。
“我走了。”
“啊?雨还没……”盗跖转过身去,看清后识趣的闭上了嘴巴。
门外不知何时出现一个撑伞的瘦削身影,墨色的着装几乎湮没在雨中,骨节分明的手中还提着另一把伞的伞柄。白凤走近,接过他手中未湿的新伞。
“怎么走这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