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鲜少有人叫杨广世子,杨广眯了眯眼,亭中风光尚好,斟茶一盏,“殿下肯定觉得奇怪,为何在下要不顾生死,救我周国陛下?”
兰陵王的确一直很奇怪,那是因为知道随国公杨坚是怎样的人,但杨广却与他父亲很不一样,“现在已经不奇怪了。”见到那位公主殿下,他就了然了。
有句话说的好,美人乡英雄冢。
“殿下心里一定在想,杨广是个不堪大用的?”他似瞧出兰陵王的念头,轻啜茶水,微微垂下长长的睫羽,冷峻的面容上格外平静。
兰陵王笑着摇摇头,风姿卓越至极,“不,世子与本王,是对手,也是知己,本王岂会看低世子,只是人生在世,每个人追寻的都不同。”一如他,为的是忠君报国爱民。
他爱的万千子民,而杨广,爱的只是一人,其实本质上来说,并无不同。
他其实不大看得上那个在齐国朝堂之上使用离间之计的宇文化及,但也佩服宇文化及的胆量,可他潜入周国探听情报,想见的不是宇文化及,而是这个一而再再而三,堵住他上邙山的随国公世子。
“但愿,以后我们不是对手。”这话,耐人寻味。
杨广听此言,看了看兰陵王,他与兰陵王交兵几回,今日,却终于认识了这个战神,“但愿。”他长叹一声,瞧着碧空无云,“若有一日,天下再无战事,该有多好?”
“有人,自然会有争夺,天下永远都不可能太平,无非只是,以战止战罢了。”
杀人安人,杀之可也……
兰陵王在很多年前就明白了这句话,只是周国势大,除了一味防守,他已再无机会。
兰陵王离开的第三日,杨广下了狱。
丽华赶去看他的时候,他已因圣命而被用了刑。
天牢里头和外面,仿佛是两个世界,一缕光线恰好从那小小的窗□□入,照在他的脸上,豆大的冷汗在他鬓边,“你来这做什么?”他见着那海棠色的裙边,大声呵斥,脸色有些惨白。
丽华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这个所谓的驸马,“为什么要包庇那个人,难道,你真的有反叛之心?”事到如今,她自然明白,三日之前到杨府造访的人,是齐国的兰陵王,也是她父皇的逆鳞。
杨广却还扯出个笑来,“我岂敢反叛,陛下如此对我,也并非是因兰陵王之故,而是……”他顿下言语,轻叹一声,“要对我杨家动手了。”
丽华心知肚明,动手,是什么意思。
“我去求母后。”
“丽华。”他叫住了她,“你明明知道,皇后殿下也不会救我的。”
丽华整个人呆住了,她竟有些不认得面前这个人,在她的认知中,杨广素来桀骜不驯,乃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京城当中,多有笑话杨坚生了个傻儿子,可今日,她终于明白,她其实从未真正认识过杨广。
是了,她的母后也不会救杨广的。
在邙山之战前,在淮南饥荒前,她的父皇每每想要动手,母后都会阻拦,而如今都变了,邙山之战,杨坚不肯出兵相助,淮南饥荒,杨坚不肯借粮赈灾。
她的母后,也有底线,那底线,就是她的父皇。
她的几个舅舅,都早早交了兵权偏居一隅,可只有杨坚的随州,风调雨顺,宛若小国,只知有随国公,不只有周国陛下。
借勾结兰陵王的罪名,将杨广下狱,严刑拷打,终究能得到那么一桩半件杨坚有反心的事实,可杨广并非是他们眼中贪生怕死的纨绔子弟,到了此刻,也不能松口。
“只是,连累殿下了。”他的话语有些凄凉,“早知如此,当日,我就不该求娶你,如今,你看来也要做寡妇了,不过,你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再嫁,也会嫁一个比我好上千倍万倍的人。”他说这话的时候,胸腔疼痛至极,仿佛比身上的伤还要明晰。
她缓缓蹲下身来,隔着栅栏,看着杨广,他脸色虽然苍白,可掩不住眉宇间的英气,她从未这样看过他,今日竟觉得,他一身白衣束发,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让人不敢漠视。
自命清高的竹林人士在他面前也不过显得庸俗,那些狂妄无惮的纨绔子弟也不过是平添他的风雅富贵气质,杨广,是五姓七望中的杨家人,又怎会真是那种嚣张跋扈的市井之徒。
丽华,竟一直都看错了。
“那是自然,你若真的被我父皇杀了,我就去嫁宇文化及。”她浅浅淡淡的开口。
杨广猛地抬眼看她,瞳孔微张,他下意识想说什么,嘴张了张,依旧没能说出口,良久,才点点头,“也好。”好似这话费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可才一瞬,他又轻声言道,“宇文化及娶的是浔阳王家的女子,你可先让他休妻,宇文化及那个小子假正经,要什么破名声一定不会同意,你只管和浔阳王家说,让他夫人自请下堂,和离回家,我知你的脾性,断不能与人共事一夫。”
“随国公给你准备的那些人马,就是为等今日吧?”她话锋一转。
三千兵马,自然是为了保杨广的性命,只要宇文护敢动杨广,那三千兵马就会护着杨广离开京城,残杀有功臣子的世子,随州出师有名,只是杨坚没料到,那可调三千兵马的令牌,已由丽华转给了宇文迟,入了皇家之手。
杨广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丽华。
“邙山之战,那个拦截兰陵王于齐国关隘的人,并非随国公,而是你,是吗?”
她丽华不是傻子,想起当日宇文护为何让她去杨府看望杨广,阿迟为何说出那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加之兰陵王为何不顾危险偏要堂而皇之的来到杨府与杨广一见,一切的一切,都是有联系的。
“不,陛下能够平安归来,是因为宇文化及……”他仿佛还要争辩什么。
“可如果没有你,宇文化及带回来的,只是我父皇的尸体。”她幽蓝如海的眸子,有些晶莹,仿佛是这天牢,唯一一丝属于杨广的光芒。
他眼底有流动的光,瞳孔深处,却只有丽华一人容色,他似沉吟很久,终于开口了,“我不过只是,也想建功立业,救驾之功,能让我青史扬名,与你无关。”
这个谎言,很可笑。
“这个理由 ,已经有人用过了,再用,就不新鲜了。”
杨广知道她说的是谁,他忽然想起,与丽华大婚那日,许久未见的宇文化及落寞至极的模样,更记得,那次春狩时节,惊蛰雷起,丽华舍下一切,拽着宇文化及的衣角。
他就站在山洞外,听着宇文化及一字一句的骗丽华。
等他出来了,宇文化及与他擦身而过,他不知为何,猛地一拳打在宇文化及的脸上,是了,他第一次打宇文化及,不是在天牢之外,而是在那密林之内。
“她已经放弃了公主的尊严,你为什么不带她走!”
宇文化及没有还手,他却恨不得将他打死在这,“你就骗她吧!”
“我没有骗她。”他的模样永远那样霁月清风,就算沾染了那些庸俗的功名利禄,他依旧绝世而独立的淡然样子,“殿下是公主,就算今日我带她走了,总有一日,她会后悔,或许我们会不断的争吵,又或许,她为了我会忍受做庶民的痛苦,可那绝非我所愿,也并非世子所愿。”
宇文化及原是如此明白丽华的,她心中的爱再炙热,今日所言,不过也只是想要安抚自己那炙热爱恋的心,仿佛她做了最后的努力,不负此心,可若宇文化及真的带她走了,那些柴米油盐会把那所谓的爱情压得喘不过气来。
从他放弃求娶丽华开始,他心中就明了了,他与丽华,绝无可能。
但今日,杨广却用了同样的理由去骗丽华,这实在的可笑的很,他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伟大的,所做的一切,都只是随心,如今不知明日生死,他居然觉得,自己也似宇文化及一样的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