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用惯的东西总是很不舍,花纹剥落的杯子还在用,军刀时常揣在口袋里,刀刃钝了也还有别的用处。
唯独那双他觉得漂亮的鞋,挤得脚趾生痛,后来一直放在床底下,再也没有穿过。
对一个人的爱意能持续多久是个无解的问题,那或许取决于激素,又或许跟环境有关。Dean没有追问那个女孩的事,他心里厌恶Sam没有告诉他实话,可回想那通电话,Sam也没有撒谎,只是Sam做出了他不喜欢的选择。
Dean反刍着他们从小到大的经历,一切最开始的那场暴动,他最初的负隅顽抗与最后的缴械投降,他们的分离,和今天街头所见的游行——Dean也从未忘记他曾经暗地里的许誓,他愿意跟随Sam坠入深渊,可如果Sam想从泥淖中离开,他也会帮助Sam。
那是Sam的权利。
何况,从一开始就是他误导了Sam。
他没有立场去探知什么。
或许不是喜不喜欢、也不是爱与不爱,只是某天忽然顿悟,躲藏许久,也许还要思考合不合适与能不能的问题。
总是会累的,可又不舍。
开着车的Dean忽然感觉眼角发涩,却迟迟不敢伸手揉眼睛。他想起Neill太太在车上对丈夫说过的那些话,他想起她说他已经改正了。也许所有人都盼望着他们“改正”,包括他们自己。
身旁的Sam仍是一言不发,好似打定注意不再同兄长说话,竭力咬住颊肉的样子让他看起来有几分冷漠。
把车停在公寓楼下,Dean连安全带都没解,只是等着Sam下车上楼。Sam这时终于扭头看了兄长一眼,默不作声地解了安全带,以一种异常僵硬的语调说道:“上楼洗个澡,把衣服烘干了再回去吧。”
Dean刚想开口拒绝,仿佛已事先看穿他意图的Sam顿时脸色更加阴沉,弯腰不由分说地解了他的安全带,一手抓过他的手腕,少有地命令道:“上楼。”
被弟弟的气势震得愣了一下,脑中还梗着Sam陪着Jessica买衣服的画面,尽管再三催眠自己没有过问甚至不快的权利,此时却轻而易举被Sam的语气激怒。反手将Sam推出车外,Dean一把关上车门上了安全锁,坐在隔着玻璃冷冷看了弟弟一眼,却又不走,像是非要等到他上楼了才会离开似的。
两人就这么隔着车门一里一外地对峙许久。
Sam还像十年前那般倔强顽固,在雨后凉风里站在车旁一动不动,紧抿的嘴唇压成一道苍白绷紧的直线,双眼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车里的Dean,一秒都不曾移开过。车里的Dean起初还怒火中烧地与他对视了几秒,满脑子都是质问弟弟的话,忽地发现自己竟完全无法忍受Sam再去和别的什么人发展一段亲密到难分彼此的关系——他只想一个人拥有Sam。
双眼被猜疑和嫉妒熏得生痛,他觉得自己可笑极了,虚伪极了,车外的Sam顽固地站在风里一动不动,好似今晚在这里妥协的人绝不会是Sam Winchester。
Dean终于还是开了车窗,探出头让Sam快点上楼换衣服。
“我有话想问你。”Sam过来又拉了一下车门,语气依然没有软化的趋势。
“什么事?这里不能说吗?刚才在车里为什么不说?”
“不能,这里不能说,车里也不能说。”Sam一口气否认了Dean的所有问题,又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许久,这才终于用稍稍缓和的语气说道,“和我上楼,Dean。”
不知Sam是想和自己谈什么,心中竟莫名感到抗拒。可犹豫再三,Dean最后还是下了车,跟在Sam身后上了楼。
走进房间Sam就转身过来脱了Dean的外套,虽然惊讶,Dean还是习惯性地主动仰头吻了弟弟。可这个吻很短暂,不过两三秒的时间,他被Sam轻轻推开,接着腰后感觉一空,自己的枪就这么落在了Sam手里。
“Sammy?”
“你为什么是左手持枪?”Sam右手里握着枪,盯着Dean的眼神阴沉得近乎阴鸷。
商场里停电发生爆炸时他正和Jessica在一起,惊恐的人群争先恐后涌向大门,他不得不用身体护住自己的同事兼好友,以免她被人群挤倒。被人潮推挤着他们其实距离大门已经很近了,结果就见外面的警察和商场保安一起关闭了大门,接着一个人出现在玻璃门前,举枪朝天井里连射了三枪。
Sam不会看错那个人是谁,更不会看错那人是左手持枪。
从Dean刚回国那时就心存疑虑,只是平日里见Dean右手也好似没什么异样,一直找不到确凿的证据,直到几小时前他扶着自己的好友,心下惊诧,在其后短短数秒钟里几乎要被胸腔里翻涌的怒意吞没。
跟随人群离开商场之后他就送受惊的Jessica上了出租车,本想带着满腔愤怒回头去找Dean,不经意间却见一张熟悉的脸从自己身边匆匆走过,径自穿过马路到了街道对面。他匆忙跟了过去,一时也忘了给Dean打电话。
直到他们三人纠缠时,他又清清楚楚看见Dean的右手抓不住那个装着炸弹的背包,一时又急又气,恨不得咬碎了满口的牙。
Dean被问得愣了愣,眼神迟缓地看了Sam一眼,忽然反应过来是Sam发现了。嘴唇动了动,绞尽脑汁试图找出一个合理的借口蒙混过去,可思绪就这么堵在那里,大脑费力运转,却根本想不到任何谎言欺骗Sam。
“左手持枪,左手拎包,就连喝酒都是用左手拿酒瓶,唯一一次在酒吧摔碎了瓶子不是因为喝醉,而是喝太醉忘记右手可能握不住酒瓶了。去我的办公室不肯脱外套——不是你撒谎骗我的那样,而是你怕我看到你把枪套绑在左边。”Sam气结,却仍是思维清晰谈吐犀利,他把枪扔到床上,揪着他哥的衣领将他拽到床边,转身就把他压到床单上,用力抓过他的右手低吼着质问,“你这只手到底怎么了?你有什么瞒着我?为什么骗我?”
激烈的语气同言辞刀一样扎进Dean心口,近乎无力的右手被弟弟宽大的手掌死死握住,像一截枯朽的断木。
“受过一点小伤。”
甚至一罐啤酒都不行,端太久一定会拿不住。
惯用右手的人最后几乎被训练成了左撇子,除了提笔写字,任何事都得用左手完成。
Dean有时会觉得自己的右手已经彻底残废了。
第五十九章 59
“小伤?”Dean淡然的语气愈发激怒了Sam,他更加用力地握紧兄长的手腕,抬高语调语速飞快语气尖锐地说道,“多小的伤?小到你连开一罐啤酒都不能用右手?小到扔一件T恤都会失了准头?小到你再也不用右手拎东西?小到你宁愿换手从头训练射击?多小的伤?小到你觉得无足挂齿都不告诉我?小到你宁愿撒谎都不愿被我发现?你告诉过Neill先生吗?告诉过我们的养母吗?你是不是又对他们说了实话却独独瞒着我一个?”
急促粗重的呼吸进出在Sam的鼻腔,汗水从额头渗出,他皱紧了眉头低头死死盯着兄长,额角青筋凸显,牙关咬紧,喉结与胸膛跟随起伏上下不停。
Dean总是骗他,隐瞒他,仿佛他不值得相信,仿佛他只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仿佛他还没有资格分享Dean的一切。
可Dean明明说过爱他,说过那么多次,每一次都情真意切,每一次都好似急着将他撕碎吞下,好似再也不愿让任何人见到他。
青年又气又痛,咬牙逼视,虽然质问了长串问题,却不肯听Dean解释。
或许解释里也有谎言,谎言之下又是谎言,隐情之后仍是隐情。
Sam迷茫,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愿意相信Dean,却畏惧他再撒谎,他希望Dean能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可Dean总有秘密。如果不是他曾经从Dean的电脑里翻出那个隐藏的文件夹,他不会知道原来Dean和他一样;如果他没有在海边帮助Dean摆脱那个该死的男人,他也不会知道Dean转学的真相;如果他没回家他不可能发现Dean那通称自己要去欧洲的电话也是骗他,假如他就这么一直稀里糊涂,也无法发现Dean右手受伤的事。
他什么事都愿意告诉Dean,他依赖Dean,深爱Dean,可这些至关重要的事Dean却从不肯对他说——Dean甚至愿意和养父母说实话,愿意把一切告诉他们,却独独总是瞒着他,仿佛那三个人才是有血缘的家人,而他不过是个厚脸皮的外人。
眼见Dean张开嘴,Sam只觉得心下一阵畏缩。
他伸手捂住了Dean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