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师+番外(52)
因为被椅子遮去一些视线,他先是瞧见了最上头的月饼,走近去看,他的那些绘本被月饼压在下面,一本也不少,奇迹般全出现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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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轲猜想不到是谁把这些绘本还给了他。
谁知道他总坐在这里呢?
回宿舍的路上,他便一直思考这个问题。绘本被他抱在手里,他紧紧地抱着它们,就像是抱着相依为命的亲人。但他脸上看不出多少喜悦的颜色,他修整的眉微微收敛,他灵透的眼眸里全只剩疑惑。是谁把这些东西还给他了呢?
当他路过球场,中秋节夜晚的球场格外空旷。圆月就如一盏明灯高高挂在远方的楼顶,褪了凉的天,夜晚已有一些寒冷,操场上只有零星几道跑步的身影。
这回是何景深先发现了他。远远地就放慢脚步,迎着他的面走过来。
“走路别走神。”
陈轲蓦一下抬头,脚步生生地一顿。
“何老师。”
陈轲有一些腼腆,两臂把绘本环得更紧了一些——何景深的目光正好落在绘本上,凝重得就像一块颇有分量的石头:“这些是你的绘本?”
他的语气,与其说是提问,倒更像是在确认什么事。
陈轲只嗯了一声。
何景深抽走最上面的一本,洗扑克牌一样刷刷地从头翻到尾,随后瞅住封面上的签名,角落里小小的“陈轲”二字,挑了挑眉说:“还行,过得去。怎么到我这儿就画不出来了?”
“那天状态不好……”陈轲这样解释。他的神情依旧是困惑的,不安的。他以为何景深只是在安慰他,这时候的他还不知道何景深从不随意安慰别人,也根本不明白何景深口中的“还行”,“过得去”到底有多么重的分量。此后几十年他穷究努力,也不过就是想再听到这两个词而已,然而如愿的机会少得就像中秋明月傍侧的孤星。
“机会从来不会等你调整状态。只有你自己调整好状态去迎接机会。”何景深道。
陈轲点了点头。
中秋的月下,入夜的时分,他们两个人杵在操场里就这样面对着面,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又不愿就这样离开。忽然陈轲开口:“何老师……您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何景深却像早就在等他这句话一样。
“好好准备一下,找个空教室用粉笔画几天线描。周六上午来我办公室。九点。”
陈轲摒了一口气,眼珠儿都张大了。
没等他来得及说声谢,何景深已跑得很远。炙白的操场灯从远方拉下一道长长的影子。陈轲猛地抽了个手把月饼从书袋里摸出来,他恍惚想起那天去何景深的办公室恰好就看见建筑系系部发放的中秋福利被堆放在办公桌的角落,那一堆东西有水果和月饼,月饼礼盒的包装——恰好就是现在看见的这般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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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轲真就去画了几天线描。
从周三一直画到周五,从早上一直画到晚上。他在宿舍的门板上画,在一教学楼的公共自习室里画,拿着粉笔在学校操场的空地上画。每当他画画,他和他的作品总会引来许许多多的目光,那是怜惜的,欣赏的,亦或是羡慕的——
“同学是建筑系的吗?”有人凑上来这样问。
陈轲摇头,笑着说:“不是。”
周六,八点三十陈轲敲开办公室的门,何景深已然坐在里面了。
何景深似乎正在忙什么事,眼睛盯着电脑屏幕,时常通过键盘上敲下几个字。办公桌上有煎饼,甜牛奶和鸡蛋。走进办公室陈轲闻见一股子香味儿,何景深问吃饭了没有,陈轲摇头,何景深便让他吃桌子上的东西。
“把蛋吃了。”何景深捏起鸡蛋在桌上磕了一下。鸡蛋屁股朝下地立了起来。
接下来的时间,陈轲一边食不知味地啃鸡蛋,一面就着何景深办公桌的一角翻看自己书包里的课本。
来到这里之前,他已经在公共自习室坐了一个多小时,整理完昨天上课的笔记,又把上周学习内容全部复习了一遍——座机在一边响个不停,何景深一个又一个地接电话:“好,我知道了。”“九点,205,你再去通知一下。”
八点五十五分,何景深领着陈轲走进建筑馆二楼多媒体教室。
甫一进门,陈轲便看见几名眼熟的建筑系教授坐在讲台下面——都是前段时间转专业考试面试过他的人。最前一排正中的位置坐着位白头发的老教授,瞧着少说六七十岁,招呼何景深:“景深,人带来了没有?”
何景深对陈轲道:“梁主任,你叫梁老师或者梁教授。其他你都见过?”
“这小孩是你亲戚啊?”第二排后面有人打趣,正是那天对陈轲提过问的一位面试官,对左右老师说笑道:“怎么也不早说一声?小何教授的面子我们敢不给吗?”
又有人道:“何教授这是挖了块宝贝,非要等我们自己发掘,他要主动说出来,宝贝就不那么宝贝了不是。”
底下欢快地笑上一阵。
何景深只像听不见似地,轻轻地把着陈轲的肩膀走到梁主任面前,刻意提高了嗓音,说:“梁主任,既然事情是我先提出来,为了保证今天过程公平,主任您出题,我回避。”
“回避什么你又不能上去帮他画。”一位秃了顶的中年教授在后面笑,说话尖声尖气地:“那天他画的图大伙都有看见,分数是所有人一起在评,何教授有意见要重试就重试嘛。何教授不如也在这坐下,我们一起看小朋友慢慢画,有什么意见当面提,这样才最公平是不是?”
何景深冷冷地笑了一笑,干净洒落地在靠边的空位坐下。
在这个角度他正好能侧身坐,背靠着墙翘着腿坐得舒服一些,右臂恰好地搭放在桌上。他的这些闲散的习惯,以及偶尔不自禁流露的桀骜,也是到三十来岁历经变故后才终于彻底轶失。
第46章 番外之二·初识 5
“那我们开始?”梁主任左右问上一问。
梁老主任高寿六十八,是建筑系前主任苏院士的师弟。03年苏老院士因病去世,建筑系一时无人接班,他退休多年被返聘回来带领这群小家伙们工作。当然他精神矍铄,面色红润光泽,微宽的体态利落的举止,绝看不出古稀之人常有的颓态。
他一开口,底下便无人说话了,毕竟老资历摆在这里。
陈轲看过梁老的简历,知道梁老也是国内建筑学界泰山北斗级的人物,主要研究方向是桥梁建筑设计,年轻时做出过不少轰动世人的作品。但梁老爷爷实在太老了,而且也不是一个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人——五十岁以后梁老就没再有出过什么成果,培养的最后一届博士也于九九年早早毕业。就今天这一眼,陈轲便看出梁老已经是不怎么爱管事的老菩萨,梁老不能给他想要的东西。
他站在台前,笑容些许羞涩,等着梁老主任发话。
“小朋友。”梁主任对陈轲道:“不要紧张,啊。事情景深给你说过了吧?今天把你叫过来,就是想再确认确认你的面试成绩,你照常发挥就行了。懂吗?”
陈轲点头,偷瞥何景深一眼。
何景深始终那副表情,淡淡地像是在笑,淡淡地又像是没有笑。眼神轻轻在一处空地上飘着。
“既然想看你的真实水平,我题目稍微出难一点。新古典里面挑一个吧。”梁主任面前放着副银边的老花镜,眼镜捏在手里,在桌面上敲了敲,笃笃两声:“勃兰登堡门,巴黎万神庙,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新古典最具代表的建筑,是每一个建筑师必须刻在心中的经典形象。陈轲点头。
“去台上画一画?”梁主任道:“选一个,你觉得哪个熟悉一些就画哪个。”
后面有老师窃窃私语,说这小子那天坛都能画成那样,老头子出新古典那些弯弯角角怕不是要憋死他……他知道巴黎万神庙长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