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师+番外(21)
“有空去做个体检。”
“老师……去年底我才——”
“就下周末,留好时间我陪你去。”
陈轲没声了,眼神乱晃了一下,憋着什么话不敢说似的。
何景深目光落下来:“怎么?”
于是陈轲挤一个笑,满脸不好意思麻烦您的样儿:“好。”
“你这烟瘾,自己想办法控制。回头有空我帮你戒了。”何景深又道:“还有这爱出风头的毛病。我的事你也少插手——下次就不是欠条是藤条,懂?”
陈轲放手机,无与伦比的认真:“嗯。懂。”
何景深冷笑——信他真懂才有鬼了——埋头把床头柜整理一遍,抱起衣物端起水盆,面无表情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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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吃过饭,咖喱煮肉,没什么胃口吃不了太多,又喝掉小半杯水,陈轲睡了一觉。
梦见好多人,好多地方,好多事。
特伦顿的街头,贫民窟的酒吧,通往P镇的那条柏油马路,梧桐落叶潇潇洒洒。
都是些很熟悉的,真实的,与记忆全没有出入的——最后一幕是P大校园,小镇深处那幢低矮的小楼,木窗,藤蔓,办公室里满地图稿,弥漫着古旧和灰尘的味道。
印籍学姐在那里说话。
一口流利的阿三腔。
“你问那支笔?噢我想你真的问了正确的人。”
“那天我路过办公室,正好看见Mr.Li和何先生。是何先生先向Mr.Li跪下,然后Mr.Li才提出要那支笔作为交换。”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认为你不能责怪Mr.Li这件事,这是何先生自愿和他进行的交易。现在你已经毕业,交易也已经结束,你怎么能这样无理取闹,去向Mr.Li要那支笔呢……”
“噢。陈?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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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
烧也已经退了。又出一大身汗,心跳得像从万丈高空坠落。
视线聚焦,扭头便看见床头柜上的镜盒,摸过来掰开,纸片还躺在里面。
悲伤。
无限的悲伤,狂乱的悲伤,足以令人窒息的悲伤,像海啸,像雪崩,不可阻遏地奔涌过来,几乎将他淹没。
一霎间他想起什么,风浪平了。
有什么关系呢。他对自己说。
是啊,这又有什么关系。
该还您的,我迟早都会还给您。哪怕您根本不曾向我索求,哪怕在这之前还有很长的路,哪怕……
放下镜盒回眸一看,午后的风吹乱纱帘,那一天苍蓝悦目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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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十九>
十九号,雨,周四。
下午何景深出门开会,陈轲从床上下来,站飘窗边打电话。
只披着居家服难免就冷,凉风一吹,胳膊上起了层疙瘩,攀过去把窗户给关了。
雨声隔绝。水染了窗,一帘朦胧的灰色。
电话通了,又从飘窗边折返,趴回床上。
“是我。”陈轲道。对面是熟人,云地投资的云和医院院长,主任医师,他的私人健康顾问:“下周末,我可能会过来做个体检。”
那头:“哦。”
懒洋洋地。
陈轲又道:“给我出份正常的报告。”
“哦?”
陈轲解释:“不要有那些奇怪的箭头。什么缺这缺那的。单独出一份。”
又补充:“不正常的也来一份吧。是什么样就什么样。”
两秒,对面问:“给谁?”
陈轲啧了一声,手机开着免提搁枕头上,慢悠悠点一支烟出来。
懂了。对面回答:“行吧。”
话筒里又拖起散漫的尾音:“下个月是你的定检期,提前一个月也好。又不是什么大毛病,但你这岁数还能免疫力低下……”
陈轲把电话挂了。
晚上又多请两天假,吃过饭他径直回了卧房,想帮着洗碗,何景深不让。伤还没好站都站不稳,逞什么强。
看书,电子期刊,国际建筑学会下属刊物,来自世界各国尖端建筑学家的最新作品与成果。
里面有他的作品。OPod Tube House,水泥管公寓房。直径两米的水泥管道,每两根水管组合对接构成1000平方英尺(约92.90㎡)生活空间,可用于解决城市人口密集区域居民住房问题。
作品被排在杂志封面页,名称下方有相应的获奖信息:收入世界建筑名录,提名2018年度国际建筑奖,节能与高效建筑奖项。
只是提名。颁奖典礼年初举行,不出意外地又一次落榜——毕竟世界顶级奖项,国际建筑学会的入会门票,评委里还有个看他不对眼的人叫李成同。哪有那么容易。
鼠标滑到自己的页面,看见那些圆圆胖胖矮小的房屋,眼不见心不烦,叹了口气迅速拉下去。
星期五,伤收了口,肿也基本上消了。陈轲终于能下床乱走。
晚饭过后更衣出门,避开人多的操场和主道,和何景深沿着滨江路散步。
空气潮湿,凉而沁人。连日阴雨积下的水洼映出一片片晃晃灯影。树梢偶尔有水珠滴落,滴进水洼一圈涟漪,滴入草丛悄而无息,滴落在人头顶,啪嗒一声。
春虫在叫,静幽幽的。
何景深走在前面,偶一个转眼,笑。
“怎么,被打怕了?”
陈轲抬头,才发现已经落后何景深三五米远,手从裤兜里抽出来。
也笑,尽可能自然地:“没有。”
真没有。犯烟瘾了。
不太敢抽。
“想抽就抽。能抽的时间可不多了。”何景深道。“校内不禁烟,这儿也不碍着别人……等你体检出结果,找个时间就开始戒烟吧。”
陈轲打了个寒噤。
摸烟,点火,吸上一口闷肺里——毛孔和肌肤都一下给收紧——赶两步上来跟近一些。
“清明怎么过的?没去给你爸扫墓?”
陈轲张嘴,长而缓地出一口气——而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了:“没有。忙着加班……您呢?”
“我啊,闲着。”
“随便画了点东西。”
走两步,何景深又问:“你那几个同学,还有在联系?”
“有。”陈轲道,又一口烟,语调更慢下来:“也都很忙。上上周和铃子吃过饭,叫我去加拿大玩来着。”
“女朋友呢?”
“这……好久没消息了。”
“分手了?”
陈轲苦笑:“算分了吧。她又不肯回国,您知道的,再穷也要自由。”
“打算再找?”
“没……忙完这阵再说。”
趁着垃圾桶扔掉没抽完的烟,陈轲快步地跟了上来,和何景深肩并着肩地走。
各想各的心事。
未过多久到一处路口,半面临江,半面倚山。滨水的布道隔开江面,夜风吹来江水的浩瀚,阴云从天际拨开,无月的夜深远幽邃,云层后飞机闪烁灯光,如一道流星飞逝而去。
两人在栏杆边站着。
“我明天回去。”
陈轲道:“早上就走。今下午刚开过立项会,又是个大项目,周末肯定要加班。下周……安排很满,公开课期间就不回来了,等学校排好场子,我给您送票过去。”
“好。”何景深道,耐心听陈轲说完,又道:“我周五下午有事,给你师妹弄张票就行。”
默了一阵。
“那,吃饭前我过来接您?”陈轲问。
何景深道:“不用,我和系上的老师过去。”
又默了不短的一阵。
“不是不想陪你。”何景深解释:“系部要求我们提前过去组织会场……到时候给你留个座,你应付完场面,随时过来。”
蓦然抬头,却看见老师在江风中温浅的笑,转脸面对着他,甚至是歉意的,怀疚的。
于是陈轲也笑起来,也那样怀疚——“嗯。”
“明天我送你?”何景深又问。
“这次过来怎么没开车?”
陈轲怔,怔过一会才又笑起来:“啊,嗯,开了,半路上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