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师+番外(17)
猝然意识到什么,何景深一眼看向卧房,不安地虚坐下来,语声低得不能再低语速却快得近乎失常:“抱歉肖主任,这真不是帮不帮的问题。他的确是我收的第一个学生,也是我到现在最看重的一个。但我收他不是为了用他,不可能因为私事干涉他的工作,也希望你们不要去为难他。黄主任,肖主任,要不我们这样……”
穿好衣裤陈轲跌撞着起来,呼吸错乱。
纱布被他扔在床上——牛仔裤很紧,伤口又肿得厉害,绑着纱布根本没法勒上裤腰——两步到床头收拾随身的什物。手机,钱夹,烟机烟盒,待会都可能用得着。
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肖主任说的,疾言厉色入髓刻骨:“给钱你不收,给面子你也不收,你是不是故意要和我们过不去?如果一定要这样,那以后就不要怪学校不给你机会……”
然后。
转动门把,走出房门。
第15章 <十五>
十点二十,第三节课上课的铃声、华尔兹舞曲从天方传来。
晴日高悬,碧空云动,一幕天风贯穿空室。
摄人心魂。
是黄奇海先站起来。
从侧目一瞥到呆若木鸡到震惊失措。更要命的他都站起来了肖主任还在说话——说的还是那些不友善的话。他叫了声“陈总”,又叫了声“老肖!”
难得雄浑一次,轰得整座客厅都颤了颤。
然后肖主任也站起来。
一个矮小而胖的,一个高大而端正的。一丝不苟的黑发,见不着半条褶子的衬衣,在这所学校里从来冠冕堂皇挺胸阔步的人物。
竟然都站起来。
陈轲面无表情——像是没听见谁在叫他——偏了偏脖子惺忪着眼,反手把门给带上。
站定了,眼神轻飘飘环上一圈——掠过沙发边两团空气——挠挠碎乱的头发,看见何景深,整个人蓦地便顿住,低声道:“老师……”
何景深坐着,目光从镜片后穿透过来:你出来做什么?
黄奇海又唤了声:“陈……陈总?”
陈轲走了两步,步调略有点慢,但并不显得异样。是往卫生间的方向。
关上塑钢玻璃门,反锁,开灯。抬眼便看见镜中的自己,那张年轻而张狂的脸,眉目纠葛,痛苦不堪。
踉跄地扑到水台边上,指节抠住台面,心跳得很快,很快。
你为什么要怕?
为什么要怕?!
……
咬着牙狠吸上一口气,竟又痴痴地笑起来了。
仓皇的笑,不屑的笑,而那笑容渐渐舒展,化作一个平和的、像一滩浅水倒映着天空、广阔无垠而浅淡的笑。
脑海一下子放空,又卷起别样的潮水,如一江暖流徐徐徜徉,漫彻心扉。
你是陈轲,你是陈轲。是他收下的第一个学生,是他最最看重的一个。
三年了。三年。好不容易等来这一句话,好不容易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终于有勇气推开房门出去,为什么又躲起来?
抬手摸一摸镜中的自己。镜前灯下脸颊冷白,深黑的瞳仁里闪烁星点困惑。那么的冷。
为什么要怕呢?
就算断绝关系,就算他不肯认你,你愿意认他不也就够了。
有什么好怕的?
你该出去。现在的他是多么需要你。难道你还想像当年那样,又躲到太平洋遥远的彼岸,准备一辈子伤心后悔吗。
不管他愿不愿意,不管他会不会生气,不管他到底会怎么样。你都应该出去。
去吧。
洗脸。一抷冷水扑在脸上沾湿碎发,抓过那张属于他的毛巾擦干,拧开卫生间门锁,关灯,客厅里俩家伙还站着,木头似的。
陈轲又走出来,这回拿正了目光,云淡风轻看着沙发边的两个。
“老师,家里来客人……怎么也不叫我。是找我有事?”
何景深仍然坐着,端正而局促。
他捧着杯茶,杯子里水已空了,银毫白针铺满杯底,横着的,竖着的,如一片雪绒轻盈洁白。
过几秒才抬头,微锁着眉道:“哦……建筑系黄主任,校办肖主任。”
人来了总不能装没看见,何况这都搭上话了。起码的尊重还是要有。
走一步是一步吧。
介绍领导就行了。陈轲是不必他介绍的,陈轲会自己介绍自己。
而且他也没法介绍陈轲,因为他总记不住陈轲的头衔,更不知什么场合该拿哪几个出来——太多了。商界的政界的学界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
陈轲走了过来。走到何景深面前。
接过茶杯,到饮水机旁盛满热水,又捧着送回到老师手里。
一个笑。您别担心,这里我来收拾,您看着就好。
何景深愣住。
不及老师反应,陈轲背过身,这才把目光投向黄奇海。
竟是内敛而谦和的,礼貌得挑不出半点毛病。
这可是在老师面前,场面功夫怎么都得做好。
两步上前,伸手:“陈轲,何老师的学生。全国青年领袖联合会名誉主席,国家建筑学会常务理事,现在云地任职,你好。”
黄奇海躬腰两手相迎。手心一层湿汗。
陈轲赶紧抽手,看向另一个,微笑:“那这位就是肖主任?初次见面,陈轲。你好。”
握手。肖主任的手很冷,脸僵得像木头。
陈轲刻意握紧了些,目光更有一些针对,赶在对面察觉异样前撒开,请道:“两位坐。”
转身往餐桌边走。
既然要谈事情,总不能站着谈吧,太不正式。
他得搬一条椅子过来。
沙发他是不会去坐的——尽管坐沙发必然会更好受一些。青年领袖联合会名誉主席,国家建筑学会常务理事,任何一个放到学界都足以和A大校长平起平坐。怎么能和两个主任坐一块呢?
路过何景深面前,却见何景深看着他,忧虑,担切,溢于情表。
停了步子,浅浅地又一个笑出来。是叫人放心的样子。
于是何景深起身,放下茶杯抢先搬来一条餐椅,放茶几边上。
摇一摇扶正,侧对着沙发的位置。再把自己的座位挪旁边一点。
不急着落座。眼看三人坐下,想起什么又进了卧房,隔几秒出来,烟灰缸带着半缸旧灰往茶几边一落。
砰地一声砸上耳膜,陈轲怔了一下。
含着笑抬头,张了张嘴,是想谢谢的意思。
何景深点头,表示他看见了。又像在问:还需要什么?
水?咖啡?止痛药?布洛芬?
陈轲摇头,转脸,摸出兜里的烟盒烟机,问对面:“两位抽烟?”
明显的颤音。
不抽,不敢抽,不能抽。都是摇头。
咔擦,火苗舔亮烟卷,烟盒烟机一道攥手里。长吸一口烟抖掉小撮的灰,又吸一口,再一口,这才不紧不慢地道:“两位别见怪,我腰不太好。腰肌劳损,一坐就疼。”
“昨晚上和老师讨论问题,忙得有点晚,所以就住在老师家。赶巧今天不用上班,一觉睡到这会——两位找我是有什么事?”
无人说话。
何景深仍然站着,站在陈轲身边,眉峰间沟壑起伏,锁得极深。
他看得见陈轲的颤抖,看得见那眼底压抑的苦痛,更看得见一颗颗滚圆的爬出额角的汗——岂止一个疼字,是不可想象的疼。
大步迈进厨房,不多会端来一杯咖啡,加了许多的糖在里面。大概可算是安慰剂。
收获到又一个笑,感激的笑。
给黄奇海和肖主任续茶。
忙过一阵何景深坐下,稍有些靠前,目光在三人间来走。
无人说话。
直抽完一整支烟,陈轲很长地缓了口气,才感觉骨架子结实了一些,硬挺了一些,不再那样疼得浑身发软了。
视野也跟着真实起来,不再是满天乱转的花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