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绮没再答话,脚步微微一顿,等她跟上来了,才继续往前走。迟暮视线落在她发间,那支新成型不久的发簪松松绾着乌黑的长发,几缕漏下的发丝坠在肩后,显得有些散乱。那发簪也刻得简单,末端削尖了些,不知道是想刻什么纹样,半途被打断了,就随手绾到头发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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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出了城,很快走到一座山下。长安城外有秦岭秦川,万里夹道,这座小山头就显得格外突兀,像是凭空拔起一般,山上林叶茂密,隐隐有一座低矮建筑的屋檐掩映其间。
周绮收起阳伞,带迟暮从侧边小道上山,边走边说:“惊蛰刚过,山上虫蛇多。”
迟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让自己小心些,尽量避开周围的林木草丛。她看周绮面色无波、语调平淡,一时间觉得这话虽然只有半截,但能特地提醒这一句,对周绮而言已经实属不易,算是仁至义尽了。
果然如刘仲昆所说,这山上的路弯弯绕绕,很容易就绕得人分不清方向,偶尔还有上高爬低,很是崎岖。林叶层层蔽日,虫蛇声声嗡鸣,山间潮湿阴冷,行走其间总有种水雾拂面的感觉。
迟暮走了一段,终于明白为什么刘仲昆说,很多人都喜欢去城中的那座月老庙了,也这觉得这谢小姐还真是别出心裁,偏偏就喜欢往这种偏僻难走的地方跑。
转念一想,也就愈发奇怪了:谢临烟看起来是个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识得大体,礼数周全,除了比寻常女子更有才气,胆子也略大一点,敢在父亲办喜事的时候跑出来看小凤,也看不出什么过人之处。
谢临烟要是来长安,身边一定有婢女侍卫跟着,说不定还有嬷嬷随行管教,怎么可能放任她来这座山上找一座月老庙?
迟暮越想越觉得不合情理,暗忖:“也许她是从什么地方听说了这座月老庙,避开随从悄悄过来的。”
这样发散下去,能生出太多猜测了。她已经离开了瑶县,和只有一面之缘的谢小姐自然也不会再有联系,谢临烟是怎么找到这、又是怎么在这遇见她那情郎,这都是别人的私事,和她没什么关系。
正思量间,眼前突然开阔起来。山林穷尽,天光乍现,空气也不再泛着潮意,一座修建得低矮的月老庙出现在缭绕的山岚之间。
迟暮这才发现,这月老庙是建在山崖边上,面朝崎岖山路,背靠险峻危崖,背后还有一株参天的藤树,也不知是活过了多少年岁,竟比山间的林木都要高。藤蔓盘曲虬结,缠绕着树干,一直垂落到地上,藤叶如伞盖般张开,遮天蔽日,将整座月老庙都笼在了阴影里。
周绮停下来,说了句:“这就是那座月老庙了。”
她看了迟暮一眼,见她盯着那株参天的藤树,又说:“这藤树种了很多年了,我七八岁的时候第一次来,那时它就已经长得这么高了……我们都喜欢叫它鸳鸯藤,因为藤蔓盘在一起,像是情人结发一样。”
她这句“我们”颇有深意,迟暮不动声色地看向她,但周绮好像根本没意识到,只是微微仰头望着那株藤树,面色依然平静无波,连一点怀念的神色都没有。“我们”这个词对她来说,似乎已经用得很熟悉了,稍不留神就会流露出来。
看得出来,周绮在长安城里没什么朋友,唯一的熟人也就只有鸿福客栈的刘仲昆夫妇,她这句“我们”指的显然是和她年纪相仿的伙伴——这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他们如今还在世吗?
山风忽起,急骤地卷过高耸的藤树,一片离枝的藤叶旋转着飘然落下,迟暮伸手接住了,看它色泽苍翠、叶脉清晰分明,不由得暗想:“离开了一个人心叵测的江湖,身边的人却依然各怀隐秘,还真是……世事难料。”
“进去看看吧。”迟暮松手丢下那片藤叶,向前走了几步,迈过月老庙的门槛。
庙里只有寥寥几位香客,都是衣着朴素的平民,看起来还是一家人。娇小的少女跪在蒲团上,虔诚地朝神龛上的月老像拜了三拜,然后起身将三根细香插进香炉里。旁边的妇人连忙过来扶她,少女抬头朝母亲一笑,有些羞赧,又有几分期盼。
这大概是住在城外的人家,女儿到了婚嫁的年纪,便想上庙里来求个好姻缘,迟暮见那少女眸光潋滟,笑容明丽,也不由得微笑起来。
她少年时就和师父行走江湖,见多了三教九流、血雨腥风,离这些寻常人家的事却愈发遥远,偶尔接触到一次,只觉得新奇有趣、鲜活明快。
周绮对这些显然没什么兴趣,她只扫了一眼神龛上的月老像,就站在原地不动了。等迟暮目送那对母女出门,往后院走去,她才缓缓抬步跟上去。
☆、Chapter.7
月老庙向来清静,后院更是没有游人,只有一株高耸参天的藤树,枝叶铺展如伞盖,将这座小小的月老庙尽数笼罩在藤叶之下。迟暮仰起头看它,果然如周绮所说,高处的藤蔓以一种扭曲而诡异的姿态盘绕在一起,像极了一对脉脉相对、结发为誓的情人。
这株藤树实在是长得太高太大,已经有了遮天蔽日的势头,藤叶茂密繁集,将日光遮得严严实实。山间本就阴冷,这棵树下更是森寒,让人如坠冰窖,寒意刺骨,再看那盘曲的藤蔓,就愈发觉得这姿态奇异诡谲,虽然像极了结发情人,却没有一点柔情蜜意,反倒看得人遍体生寒。
藤树下有口深井,水面平滑如镜,毫无波澜。井边杂草丛生,显然是很久没有清理过了,已经长得和深井的边沿差不多高,即使在万物复苏的春日,也夹杂着不少枯黄的干草和落叶,偶尔山风吹过,会吹出窸窸窣窣的一阵声响。
周绮就坐在这口井边等她,也许是因为百无聊赖,她又陷入了那种出神的状态,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根枯黄的草叶,目光涣散无焦,好像透过眼前的丛生的杂草,看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
恰逢一阵山风吹过,她指尖一松,那根草叶就飘飘坠入井边的草丛中。周绮动了动,伸直的右腿收回来,鞋跟压过草丛撞到深井的边沿时,她突然眼神一凝,弯下腰去,伸出手在枯草深处摸索起来。
迟暮留意到她的动作,不禁转头看向她,只见周绮在草丛里摸索了一番,收回手时,指尖捏着一枚玉佩。她在地上捡了片藤叶,将上面沾着的泥土擦了擦,然后举到眼前:“看起来像男人的东西,而且玉质不太好。”
玉佩上刻的是观音像,观音面容慈悲柔和,服饰也篆刻得十分精致,衣摆的褶皱都雕得清晰可见,可因为玉质杂陈,浑浊不清,虽然色彩娇绿,但怎么看都不显通透。玉佩上方的小孔上穿了黑绳,打了个极其繁复的结,不知什么缘故,原本完整的绳圈断成了两半,像是从什么人身上不慎掉落的。
男子出门在外,多为经商或赶考,佩戴观音玉佩的也很常见,迟暮扫了一眼,不以为意:“是什么人来的时候落下的吧。”
“不是,”周绮看了她一眼,低头用指尖摩挲玉佩上的纹路,又放到鼻端轻嗅,“这玉佩杂质很多,像廉价的劣质品,但是做工又很精致,光是这个绳结都打得很繁复。这样的做工,也就只有高档的玉器行里才有,可他们卖的玉不会是这样劣质的,那就只可能是有人拿着这块玉,去找人专门刻制了花纹。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人会拿一块劣质的玉去花高价篆刻,假设这是别人所赠,那这个人应该会好好珍惜,不会随意地把它遗落在这里。而且这庙里没什么人来,这些枯草已经长了很久了,这块玉佩掉在草丛最深处,应该是被人刻意塞进去的。”
迟暮从第一次见到她开始,还是第一次听她开口说这么多话,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有些诧异地看着周绮微微低头,认真研究玉佩的纹饰,绾得松散的长发松脱了一绺,垂落在耳侧,被山间的风吹着,轻轻地拂过她的脸颊。
她认识周绮这几天,听她说过的所有话加起来,还没有刚刚这一刻听到的多,而她这长篇大论的缘由,竟然只是为了反驳自己这一句“有可能是什么人来的时候落下的”。
原来她也不是对什么事都毫无兴趣的。
“你还挺厉害的,”迟暮缓缓道,“就是一块玉佩,竟然能推测出这么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