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周绮才认识不到一个月,又有什么资格去向她承诺“我不会骗你”?
心口闷闷地发疼,迟暮无力地想:她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我也不可能是例外。
周绮就坐在她旁边,穿林而入的日光分外柔和,描摹着她精致的侧脸。她低着头,手中把玩着那柄刻刀,刀刃在指尖旋转,动作娴熟而利落,仿佛在印证她刚才说的“如果你骗我,那我就杀了你”。
刻刀在指尖转了一圈,周绮松开手,任凭它掉落在台阶上,刀刃映着日光,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我说要杀了你,你也不害怕吗?”
迟暮直视她的眼睛,语气温和而郑重:“我说过我不会骗你的,所以我不怕。”
周绮盯着她看了很久,唇边先是泛起笑意,但那点浅淡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她又恢复了平静无波的神情,说:“我是想相信你,但我不敢。我只有一条命,已经拿去抵了一次价,再被人骗一次,估计就只能魂飞魄散了。”
===
回到后院的时候,已经时近正午。也许是觉得阳光刺眼,后院依然没什么人,倒是客堂传来杯盘碰撞的声音,住客们大多在用午饭了。
翻过院墙之后,迟暮特地回头看了看,越过围墙看出去时,墙后看不见那片幽深的树林,只有无边的晴空。
风寒没有转好,在太阳底下还是有些冷,周绮拢了拢衣襟,说:“我想去趟安阳。”
“什么?”迟暮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突然要去安阳?”
“这些事是从安阳开始的,我想去看一看。”
去就去吧,迟暮没什么意见:尹浩风死在安阳,她如果想要找出杀害尹浩风和祝明山的真凶,也绕不开这个地方。
她算是看出来了,周绮很擅长转换情绪,所有的阴郁低沉,只需要一句“没事,都过去了”就可以变成消散的云烟。明明前不久她还沉浸在往事的痛苦之中,现在却可以平淡地说“我想去趟安阳”——其实她脆弱敏感,却又比任何人都要坚强。
从前天到今天,听到的故事太多,难免心神不宁,再加上这想法让她不太痛快,心头闷得像压了一块大石,收拾东西时也慢吞吞的,提不起一点精神。
她下楼的时候,周绮已经拎着箱笼在楼下等着了。两人到柜台结账,店小二见他们要走,连忙几步奔过来,拽住周绮的袖子:“姑娘,你……见到谢小姐了吗?”
周绮瞥了他一眼:“没见过,你找她做什么?”
店小二讪笑:“我帮她做了几件事,说好了今早给我结报酬的,结果这都中午了还不见人,我看这客栈里,也就只有你认识她……”
周绮抬起手,把自己的袖口从他手中抽出来:“我不知道她去哪了,你要是想找她,可以到后面那个水池里捞一下。”
说完转身就走,留下店小二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背影。
===
从西关城到安阳,路途不短,路上难免要过荒山野岭,也可能会没地方投宿。周绮和迟暮商量了一下,买了干粮和水,还租了辆马车,由车夫驾着,一路出城,往安阳的方向行去。
马车出了城之后先驶入管道,路面还算平整,只是风有些大,将马车窗边的帘子拂得掀起又落下,吹进丝丝缕缕的寒意。
周绮上车没多久就睡着了,时不时拢一下袖口或是拉一拉衣摆,像是觉得冷。迟暮见状,挪到窗口的地方,伸手将那不断掀垂的帘子给按住了。
马车晃动得厉害,周绮其实没有睡熟,迟暮这一番动作她也察觉到了。她微微抬了抬眼,嘴唇翕动,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她想起五年前去安阳,那时候是冬天,马车踏着积雪从长安驶出,一路向前。杨凡是病人,占据了车厢里最大的地方,几层大衣外面又裹了被子,还是觉得冷。
寒风凛冽,偶尔有飘雪从窗口处卷进来,冻得他直打寒颤。
她也觉得冷,缩在一个角落不肯起身。林辰无可奈何,只好坐到窗口的地方,替他们把车帘按住,还从自己的包袱里给她翻保暖的衣物,边翻边说她:“你看,我就说肯定很冷吧,你还不肯多带几件衣服。”
那一路真的很冷吗?
很冷。
但再怎么冷,也冷不过那天在古庙里,她看着两个濒死的人抓住地上的那片羽毛,异口同声地说:“在我们死了以后,她也要和我们一起下地狱!”
那一刻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她已经记不清了。
绝望、愤懑、不敢置信——这些简单的词,三言两语,又怎么可能清晰地将当时的情景描绘出来?
言语的张力太过苍白,没有人能与她感同身受。
这五年以来,她一直都很想问他们:说那句话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
马车又晃了一下,周绮微微睁眼,见迟暮一只手拽住车帘,将它的一角抵在马车的厢壁上,动作很轻,小心翼翼的,像是怕吵到她。
她又把眼睛闭上,唇角扬了扬,又落下去。
被人惦记着、照顾着,这感觉倒还挺好。
出西关城不远,沿途还有驿馆可以歇息。日落时分,车夫老老实实地停了车,隔着帘子问她们,是要休息还是继续赶路。
迟暮看了周绮一眼,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便说了句:“先歇一晚吧。”
马车停在了驿馆门外,店小二先迎着两位客人进去,再领车夫牵着马去喂食。
驿馆地方不大,人也不多,店小二很热情地在前面领路。才踏进门槛,身后忽然风声作响,似有利刃破空,周绮将迟暮往旁边一推,侧身后仰,一支羽箭迅速逼近眼前,被她伸手抓住了。
店小二就走在前面,要是这羽箭穿出,估计要将他捅个对穿。他吓得哆哆嗦嗦,惊叫一声转身就跑。
迟暮也是惊魂甫定,转头看向门外:沿途都是山林,驿馆对面就是一座绵延的矮山,林叶茂盛,天色又暗,实在找不到那个偷袭的人藏在何处。
她两年多不曾动武,不仅剑招生疏,本能的反应也快被遗忘了,如果不是身边还有个周绮,估计这人当下就能杀了她。
周绮将那支羽箭握在手中,蹙着眉端详片刻,说:“什么标记都没有,不过,既然要对你下杀手,应该和上次那个是同一个人。”
迟暮有些犹疑:“要不还是别住这了,夜里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不要紧,”周绮说,“这一路他既然都已经跟上了,临时赶路也逃不开的,好不容易有个投宿的地方,先住下吧。”
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迟暮没再反驳,按往常的习惯要了两间客房,在客堂吃了顿饭就上楼休息了。
临睡前,她到底还是有些担心,将门闩上,又把窗户关严,烛台放在桌边没有吹熄,就着昏暗的烛光睡去。
好在一夜无事,直到第二天早晨继续启程赶路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奇怪:如果要杀她,在西关城、在昨夜的驿馆,难道不是绝佳的机会吗?为什么迟迟不见那人动手?
她跟周绮讨论这个问题,对方也百思不得其解:“这我也想不明白,可能他不是真的想杀你,只是想警告你一下而已。”
只是警告一下而已?
迟暮皱着眉头,没有回答。
这个疑虑埋在心底,随着马车颠簸着向前走去。之后的几路程都没什么异样,直到第八天,马车拐上了山间的小路,又驶入一片开阔平原,周绮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说:“以前我也有走过这条路。”
她顿了顿,补充:“五年前。”
☆、Chapter.42
五年前,迟暮很快就回想起来:五年前的安阳,彻底改变了周绮的命运。
但她说得这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段可有可无的经历,迟暮沉默片刻,笑道:“那还挺巧的。”
周绮没有回答。车夫挥鞭的声音中,马车辚辚向前,越过荒芜的杂草,春日的风掀帘而入,携来几分阳光的暖意。
忽然间,车夫惨叫一声,猛地拉起缰绳,奔跑的骏马被他一把勒住,嘶鸣不止。紧接着,一道羽箭擦破空气,从车帘的缝隙里钻进来,直逼迟暮。周绮坐在她左边,实在来不及挡,情急之下只能将她往旁侧一推,羽箭唰地钉入厢壁,尾端犹自颤动不休。
车帘下寒光一闪,竟是有人跃上马车,一剑刺向车内。周绮起身要去掀车帘,迟暮连忙叫住她:“你小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