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心头一涩,轻声说:“我以前从未来过西关城,听师父说他家乡在这,就一直想回来看看。他带我去过西南西北,虽不曾到过北边,可言语之间,也是很惦念故乡的。”
“他死了之后,我本想把他的尸首运回来安葬,但那时候情势紧张,太多人盯着我,我好不容易保住一条命,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就只能把他葬在江南了。”
周绮指尖抵着杯沿,问:“你原来住在瑶县,就没想过来这看看?”
“哪敢再触景生情?”迟暮微微苦笑,“我不敢再来,因为本就命不久矣,想过些平静的日子,不想再记起往事了。”
周绮眼神深邃,幽幽道:“可你还是去长安了。”
“因为平静的日子过久了,到底还是腻了。”迟暮轻轻叹出一口气,有些无奈,“在江湖上闯过以后,在瑶县住着,虽然没什么人打扰,可天天听那些家长里短的,还是觉得有点没意思。”
“长安又有什么意思?只是换个地方,新鲜一段时间罢了。”
“但长安是都城,自然比其他地方繁华不少,”迟暮玩笑般说了句,“长安是没意思,但不是遇见你了吗?”
这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周绮反应得比她更快,好像要逃避什么似的,指尖轻颤着往回急缩,差点带翻了茶杯。
她这一番动作带动了茶杯,水面又轻轻晃漾起来。
☆、Chapter.27
好在这时,店主把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端了上来,白烟袅袅,香气扑鼻,气氛才没有继续凝滞下去。
两人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从旁边的筷筒里取了筷子,各自低头吃面。
迟暮点的是肉丝面,汤底鲜香,碗边点缀着青瓜萝卜之类的小菜,汤面上不见油星,清淡爽口。
她隔着腾起的白汽,偷眼看对面的周绮,突然回想起不久前在屋檐下周绮阴郁而幽沉的那句话。
“想忘,不能忘。”
对周绮而言,想忘却不能忘的,是什么?
紧接着,另一个疑问也闯入了脑海:从瑶县去长安那天,周绮去瑶县做什么了?瑶县并不是没有客栈可以歇息,她为什么要连夜搭船回去?
转念想想,她又把这疑问咽了下去。
不能再问了,今天她已经问得足够多了,而周绮也未必想说。换个方式设想,她也有“想忘,不能忘”的事,可周绮却从未过问。
一碗面吃到一半,周绮突然问她:“一会还去墓园吗?”
迟暮动作顿了顿,然后摇头:“你不是不喜欢吗?”
“我的喜好是我自己的事,你有权利提出你的要求。”
迟暮斟酌半晌,还是否决道:“算了,我师父的尸骨没有葬在这里,凭空吊唁也只是徒增伤怀。再说了,也不知道画舫什么时候重新启程。”
周绮沉吟片刻,说:“这倒是不急,如果你想在这多待几天,我们可以不和画舫一道返程。”
“这样可以吗?”迟暮惊讶道,“你不回长安了?”
“反正整日无事,回不回长安都一样。”周绮淡淡道,“到时候差驿站送个信,和兰芝姐他们说一声,不碍事。”
迟暮将筷子的尖端浸在面汤里,盯着碗里红绿相间的配菜,缓缓道:“这不像你会做的事。”
“我想知道真相,”周绮轻轻搁下筷子,抬眼直视她,“这几年,我虽有心逃避,可还是忘不掉那座大雪中的客栈——我原本只想躲在长安,借着这偷来的一时太平,安安心心地等死。”
“等死”这两个字像芒刺般戳在迟暮心头,她微微一颤,苦笑道:“你说得对,我先前搬到瑶县,也只是想找个地方安静地等死而已。”
“当年在那座客栈里的人,除了我和王管家,其他人都已经死去多时。这事本该不再横生枝节,可谁让天意弄人,我竟然在画舫上又见到了当时的知情人。”周绮顿了顿,眼睫稍稍低垂,语气略沉,“你可能不知道,我以前为了生计,帮人探听过消息,还给仵作打过下手,见过太多不明真相的事情——在这件事上,我无意再勾连起前尘往事,只是不想自己也死得不明不白。”
迟暮沉默许久,才勉强牵起唇角,微微笑道:“那就这样吧,先在西关城住几天,暂时不回长安了。”
回画舫上收拾东西的时候,周绮顺道和画舫管事说了一声,见秦子轩不在,又拜托他等秦子轩回来了知会一句。
管事这一早上就送走了不少客人,见她们要走,也只是礼貌地道了声珍重,没再多说其他的。
迟暮先收拾好了,背着包袱在甲板上等周绮,过了好一会才见她拎着箱笼过来。
阳光有些刺眼,她眯着眼睛看过去,视线落在周绮手中那只箱笼上。
周绮不是多讲究的人,衣服也只有换洗的几套,除了随手削的木簪子,就没再有其他首饰,她带一只箱笼出门,难道不嫌麻烦吗?
这疑问转瞬即逝,因为周绮已经走到近前,说:“走吧。”
走下甲板时,她回头望了一眼,有些遗憾:“可惜秦子轩不在,本想和他道个别的。”
迟暮闻言,停下脚步:“秦公子和你关系不错,要不要等他回来,道了别再走?”
“不用了,”周绮摇头道,“不过相识几日,有些投缘而已,留下来等他反倒显得刻意。反正都在长安,日后兴许还有机会见面。”
两人离开渡口,挥别了这座奢靡华丽的楼船,走上了西关城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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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关城不如长安那般繁华,但比起瑶县就要大上许多。城内不像长安那样住着权贵家眷,来往的都是些衣着朴素的平民百姓,街道狭窄,街边的铺面也都是些装潢简单的小店,虽不算富饶,但胜在悠闲宁静。
找到间客栈住下之后,迟暮先向掌柜问了路,然后独自去了城西郊外的墓园。
她给了守墓人一些钱,让他帮忙立了块墓碑,刻上恩师祝明山的名字。
师父早已埋骨江南,这坟茔底下空有黄土,连个衣冠冢都算不上,说是让他落叶归根,实际上也只是寄托一个遥远的念想而已。
待墓碑立好,时间已经接近傍晚。斜阳归山,夜寒风起,迟暮穿得单薄,被这山林间的风吹得有些凉,她往掌心呵了口气,然后抱着手臂,在墓碑前坐下了。
以前她还能跑能跳,在武林大会上接连挑战同辈,一剑刺出时如同风雷闪电,赢得满堂喝彩。
只可惜岁月终不饶人,下午忙活这么一会,她就觉得格外疲倦,整个人都无精打采,提不起什么力气。她知道那是因为时日越久,藏在骨血里的毒就陷得越深,等到未来的某一天,她会渐渐虚弱到走不动路,会一直缠绵病榻,然后无声无息地走向永恒的黑暗。
歇一会再走吧。
迟暮这样想着,双眼不受控制地缓缓闭起,斜斜靠着墓碑,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地惊醒过来。寒风扑面,眼前有一盏摇晃的灯火,灯光融在漆黑的夜色间,莹润而温暖。
“睡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问她。
这声音很好听,清亮柔和,尾音总是微微上扬,语气却分外平淡。
迟暮一只手抵住额角,缓缓睁开眼睛:“……有点累,不小心睡过去了,你怎么来了?”
黑夜笼罩着这座无人的墓园,夜风掠过,草叶间卷起窸窸窣窣的声响。周绮坐在她对面,身边放了盏风灯,明灭的灯火映在灯罩上,流转出温润暖融的光。
周绮拨转了一下灯罩,说:“你下午出门我就看见了,见你到傍晚还没回来,就去问了掌柜,他说你问了去墓园的路。”
迟暮直起身,轻声问:“你不是不想来墓园吗?”
周绮抬眼看她,讥诮道:“不仅不想来,我还不想死呢——”
“想不想和做不做是两回事,我只是不想,不是害怕。”
迟暮沉默了好一会:“……你别这么说。”
“生死是常事,没什么好避讳的,其实你可以看开一些。”周绮平静地说,“常人活到七老八十会死,你再活两三年会死,我也许下一刻就会死,它们之间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时间的长短不同而已。”
她还是那么平静、淡漠,即使是谈起人人忌讳的生死之事,也平淡得像在说“明天太阳还会升起”这样简单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