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迈出步伐朝屋外走去。
“您要走了吗?”老树灵抚了扶胡须,“您或许还不知道,和您同行的那位……”
“绿谷是混血,我知道。”
族长露出惊讶的神情,他追了两步,“您……”
“我知道。”
“所以,我更不会带他走。”
北海不会是绿谷想要看到的那个样子了,原先澄亮得如玉石一样的海面会变得腥臭,里头填着人类或者那些挑起战争的其他族类的尸体,城墙应该会损毁,喷泉里不会再有水,沿路的星子也看不到了。
轰焦冻也不会是那个轰焦冻了,他会在战争面前变得平凡、普通、无能,即使咬着牙撑起身板,也没办法保护一个他想保护的人。
他曾无数次地想过要将自己的命运和绿谷牢牢捆绑,痛苦就让其痛苦,怨恨就让其怨恨,只要绿谷在他身边。
他以为自己做得到。
轰焦冻不是第一次感到无力,但他第一次在这无力中生不出愤怒的情绪。
他觉得自己身上被绑上了沙漏,他除了听着自己的心跳挣扎撕扯,为那即将到来的事实默数,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门外传来咚隆隆的声音,有东西砸在木地板上,沉闷又惶恐,像是树果落地。轰焦冻警觉地往门口跑——
“是谁?!”
慌乱的脚步声已经远去了,轰打开门,门口果然什么也没有,只留下一阵木香,那味道有点熟悉,转瞬就融进周围古木自带的香氛里消失无踪了。
他的脚下是一枚不小心被踩到的果子,鲜红的汁液黏在了木地板上。
第12章 树星(十二)
01
从中心区正中央的那棵“世界树”走出来,往十一点方向那条最狭小的石子路走,路过那枚年久失修的“后巷”路牌,往前,再往前,这条路绿谷出久走过无数遍。
那是他回家的路,也不是他回家的路。
一共买了五枚树果,有一枚被白白浪费掉了。绿谷低垂着头,心想,没关系,剩下的四个,他和轰君可以一人一半。
这想法在过去的,他和轰焦冻那场漫长又短暂的旅途中,是再普通不过的。宽大的叶伞一定要一人站一边,美味的食物一定要一人吃一半,哪怕是洞口接回来的一捧水也要一人喝一口。
绿谷出久心里像被针扎过一遍,他恍然惊醒,手足无措地看着手里的树果,他想,不行,不能被轰君发现他去过那里。
绿谷的眼神又惶惑又茫然,起先是朝离大路越来越远的丛林里走去,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用甩脱身后一切的速度跑过去。
他藏在树丛后头,一口接一口地吃掉那些树果。
时令已经过了,果子酸且涩。绿谷尝不出味道似的吃了两个,其实已经饱了,却感觉不到。那两枚被他擅自分给轰焦冻的果子正捏在手里,温热的,明明是冬天绿谷的手心里却出了汗,染在果子上,好似这是个足够亲密的动作。
他没继续等,咬了一口。同一个摊位上买的,果然还是一样的味道,在唇齿间直泛苦。绿谷吃得很快,甚至不敢多看两眼手里的果子。
绿谷用力地咀嚼,伸手去摸身旁的另一枚,低头的时候有一大颗水珠坠落进泥土里,厚重的,沉默的。
绿谷出久发现自己哭了。
这比那句话更让人委屈:他是脆弱的——这不可回避的事实。一声惊雷那样,毫无预兆的剧痛席卷了他的心器。绿谷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用手腕的内侧近乎自虐一样用力地揉蹭自己的眼睛,那里是栖着冰原的湖泊,成锥的难过倾泻下来,终于锐利地划破了他粉饰已久的平淡。
绿谷很少暴露他极端的一面。他从来温和、柔软、安静。
绿谷出久屈起膝盖,整个人蜷成婴儿一样的姿态,他在颤抖,情不自禁。身后树丛中横凸的枝桠抵挡了他不断向后挣扎挪动。他呜咽着,声音又小又软,像一只被捕兽夹伤害得鲜血淋漓却不懂得舔舐伤口的幼兽。
他在内心歇斯底里地大吼:“混血就是没用吗?没用就不可以带走我了吗?”
这世界从来也没有对他有所安慰。重重叠叠的梦境里,有人对他友善对他温柔,把仅剩的食物留给他,在雨夜里给他打一壶滚烫的水,和他一起喂养从没碰到过的稀罕生物,他们拥抱、亲吻,所有话语他们依偎在一起呢喃,所有语言传递不了的情绪他们听着彼此的心跳回应。
只有我一秒都无法离开你,绿谷绝望地想,为什么偏偏是我要对别人产生依赖呢?
嚎啕大哭最终转为小声的啜泣,绿谷还有点克制不住,偶尔打一个小小的哭嗝,手心和手背上都是黏腻的汗液。
眼眶下的湿意终究是会干的。
他心中的汪洋祥和下来,像从未经历过暴风雨那样。那些愤怒和委屈是落下的汐,除了岸口那一小块儿湿掉的砂砾,再也没了别的痕迹。他不那么难过了。
绿谷庆幸他还能在这里独自消化情绪。
——没有吓到轰君,也没有让他为难。
轰焦冻往回赶的时候没由来地觉得心慌。大抵是这样,即使他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一个事实,那点侥幸也会在心里作祟。他第一次如此懦弱地希望绿谷什么都不知道,他没办法对绿谷有所要求,“不要难过”又或者“不要哭”,类似的话语像石子一样割着他的喉咙,让他发不了声,也让他觉得自己残忍。
天黑得早,轰一路走回去,远远的就看到属于绿谷的小屋里闪着昏黄的光线,比辽远的夜空中那些星光要来得亮,催促着轰焦冻加快自己的脚步。他觉得那里就是他的家,有一点亮光和绿谷在的房子,是他的家。
他快速上楼,一步跨两阶,到门口的时候又胆怯地缩回了脚,平静了一下呼吸,推开门。
“绿谷?”
房间里更整洁了。
书桌上很干净,早晨那支把纸划得哗哗响的羽毛笔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笔,尾毛的颜色很亮。桌上那些失败的雕刻品不知道被绿谷藏到了哪里,床头那本破旧的书正搁在桌上,卷起的扉页已经被压平了。窗帘换了,换成了更清新的颜色。
轰焦冻的心咚地往下沉,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绿谷!”
“怎么了,轰君?”
隔间的门打开了,带出弥漫的水汽,钻进绿谷出久一双透亮的眼睛里。绿谷的头发湿了,温驯地搭下来,刘海贴在额头上。他慌忙间只套上沾了水的湿衣服,修长笔直的腿露在外头,膝盖被热气蒸成了红色,和他的嘴唇一样鲜艳。
他的样子还是那么柔软,用一双湿润的眼睛看着自己。
轰焦冻听到自己肌肉绷紧的声音。
02
“绿谷,我……”轰开口,发现自己还傻傻地站在门口,他收回那句话,更像是在给自己找借口拖延,“把衣服穿上吧,会生病。”
他捂着嘴侧过脸,没有看到绿谷明显的颤抖和失落的眼神。
窸窸窣窣的响动过了很久,轰回过头,眼前的画面让他喉结下意识地滚动,甚至带来全身的震颤。
绿谷出久没有穿上衣服。他换上很旧又很宽松的衬衣,只将将扣上了两粒扣子。他的腿还是那样露着,膝上的红消退了些,变成了透着欲念的粉。
“绿谷?”
绿谷出久没有说话。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轰的怀里,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吻上去。他是青涩的,即使和轰焦冻有过那么多次亲密的唇舌接触也还是一样。他的舌头莽撞地撬开轰的牙关,毫无章法地四处挑拨,没有任何撩人的技巧,轰却还是马上就硬了。
绿谷不会换气,没过多久他们就喘息着分开了。绿谷的额头抵着轰的下颚,轻一点呼吸就能听到轰焦冻激烈的脉搏。
“绿谷……”轰咽了咽口水。
轰只来及叫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