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忙之间,朱正廷已来不及顾上回头看那人是谁,忙用脚尖在水面连点数下,长剑挺出,直直向岸上飞去。
他所使的剑法招式多变,一招内又蕴含无穷后着,虽只执一剑,却有数道剑风从四面八方袭来。
缠斗间,烟黄色的毒雾已然散去,只见那灰褐色布缁衣一抖,运力在拂尘之梢,倏地挥出,丝毫不惧剑锋利刃,正面相逼,将来人上三路的招数尽数罩在其掌风之下。
见势,朱正廷举脚横扫,欲将对方绊倒,却见那道人双足一点,跃上大纛鸾旗的旗杆之顶,其轻功可见一斑。
稍得喘息,朱正廷眼疾手快,矮身摸了一把碎石子向明昊掷去,解了他的穴道。
明昊道:“多谢哥哥!殿下就拜托哥哥了!”
言毕,急急回头去寻被绑在另一边的澹台林,见其已被卸下宝剑,双手双足皆被粗绳缚住。
而朱正廷这边,旗帜晃动处,掌风又到。
只见他黑眸骨碌一转,伸手拔下夏侯坤赠他的束发簪子,摇摇一晃,果真同先前夏侯坤在岛上所使一般,晃出一柄薄如蝉翼的藤扇。
须臾之间,从扇褶间翩翩飞出数枚紫萝钉,直往那道人七处人身大穴而去。
那道人立时扯下布旗,挥旗一卷,将半数紫萝钉尽数黏在旗帜上,另一半则调转方向,斜剌里刺破旗面,扎进乱石之中,竟没去了大半截。
“哼,你武功倒不赖,可惜啊,跟错了主子!”
在一旁瞧着局势的明昊气道,却忽觉耳边又是风声劲劲,去势利落干净,方见那灰褐色身影一偏,避过他和朱正廷直往数丈外小舟上的夏侯坤眉心劈去。
朱正廷大惊之下长剑急急圈转,倏地向那和尚后颈刺出,同时飞身挡在夏侯坤身前。
眼见那无可收势的掌风就要抵上夏侯坤双侧太阳穴,命在顷刻,霎时间银星点点,嘶的一声,那道人的右边袖子已变成了碎片,在海上纷纷扬扬,而其右臂伤口更是深至寸许,鲜血汨汨流出,手臂登时酸麻动弹不得,只得退回岸上。
朱正廷亦为那掌风重重一击,落在舟中,踉跄了几步,胸口一热终是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夏侯坤心中忧急,撑起身子,艰难地挪到朱正廷身旁,唤道:“正正,这里实在不值得你搭上性命,你轻功好,还是快些走罢。”
朱正廷却轻轻一笑,拭去唇边血痕,朝数丈外那名和尚道:“修宁道长,我这招‘开帷明月’使得如何?”
那被称作修宁道长的道人眼眉下垂,形同腐木,只见他拂尘一扫,搭上手臂,躬身道:“原来是正道剑的传人,适才是贫道冒犯了。”
正道剑,这个名字听来颇有些熟悉。
思及此,夏侯坤身子晃了几晃,几欲仰头倒下,他带血的嘴角微微上扬,笑着说道:“正正,原来你这剑唤作正道剑,你可知……你可知我这柄扇唤作什么?”
朱正廷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说这个?”
夏侯坤艰难地笑笑,仍道:“刚巧,我这柄扇唤作乾坤扇。乾坤扇,正道剑,你说,我们这算不算棋逢对手、天生一对?”
朱正廷被他逗笑,很快又绷紧神色,道:“受这么重的伤,还有空同我嬉笑?快别说话了。”
他右手将剑尖朝下,于那船板上一拍,借力跃起,平视着岸上道人,道:“修宁道长,你既还顾念往日与我正道剑的交情,眼下不妨卖我一个人情,今日暂且放过他。”
闻言,修宁道长摆出一副云淡风轻不干己事的模样,只是理理衣襟,整好残破的缁衣,再行过一礼,退回夏侯凉夜身后,始终不发一言。
夏侯凉夜于那软椅之上悠悠闲闲地举起一枚制式方正的印玺,置于暮秋凉日之下,细细观赏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不紧不慢道:“少侠适才好身手,令人钦佩。可是,此乃我九辰国事,单凭少侠与道长的私交便想了结,恐怕不易啊。”
朱正廷犹豫了半刻,蹲下身子向夏侯坤道:“适才不及再行催动内力防备,气息全运在剑上,只能硬捱那人一掌。此刻我真气大乱,已是自顾不暇,而那道长虽受了我一剑,却也不过皮肉之伤罢了,何况对方尚有大部压阵,我已无能为力,真是对不住你。”
夏侯坤听他说话间气息已是大不如前,嘴角仍不住有鲜血涌出,知那一掌偷袭着实威力不小,心中不免又是一紧。
朱正廷又道:“我相信你是受奸人诬陷,绝做不出弑君这样的事,可是说话的人从来都不是你。过去,九辰帝可以左右你们兄弟二人的命运,如今,你的亲弟弟也可以牢牢扼住你的命喉,说到底,连自己性命都做不得主,太子身份又算得了什么?”
其实,对于夏侯坤这般气血男儿而言,从前朝堂之上挥斥方遒,意气飞扬历遍四海,颇有些人生得意之感,实则从未真正遇到难疑之事。
岂料运命之无常,往往疾如旋踵。
无辜蒙受不白之冤、背负弑君恶名受尽唾骂这样的事,提起来,总不免有些心酸。
好在他天性豁达,不拘名缰利锁,这心酸也只是一忽儿的事,很快便过去了。
夏侯坤于难以呼吸之际,仍是笑道:“老师曾说,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这个我早已懂得。可是你......正正,你若再不走,可就真的走不成了......”
朱正廷摇摇头,续道:“你待我很好,我都记在心里,我心里是敬你的,往后清明寒食,我定会诚心诚意地祭你。那日别苑行刺,你说过你我有一剑的缘分,若死在我剑下,其实也坏不到哪里去,你说对不对?”
☆、19
最末这一句话,朱正廷刻意提高了嗓音,其内息绵绵长长,话音遥遥可传至方圆百米。
明昊甫听见此言,登时额头青筋暴起,竭力大叫道:“好哥哥,我将殿下托付给你,可不是这般托付法啊!”
可他身畔围着数层重甲兵,前排刀盾斧钺样样齐全,后排则是一圈长矛手,而自己手中除了几瓶装着补药的小琉璃瓶外,更别无兵械,只能一边急得干跺脚,一边心道:用这么多兵来防我,这卫王倒也看得起我......呸,谁稀罕他瞧得起瞧不起?
夏侯坤明白朱正廷的意思,亦觉这已算得上是最好的结局,便道:“自古及今,失势之人没什么可斤斤计较的。正正,若是将来有一日你想起来……想起来一个叫做夏侯坤的人,想起他今日死在你剑下,千万不要自责,你没有错。”
朱正廷提起剑,忽又问道:“太子殿下,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夏侯坤道:“有憾。”
朱正廷追问道:“有何遗憾?你告诉我,我一定帮你办到。杀人,也不怕。”
他朝岸上一瞥,目光与躲得远远的姜副将相遇,杀意陡增,天地不禁为之一寒。
夏侯坤摇摇头:“有憾,然而此心光明,无复言尔。”
只见豆大的汗滴从他鬓间滚滚落下,唇色紫白,想是忍受着莫大的痛苦,眉眼间却仍是傲意不屈。
听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磨磨唧唧了大半日的夏侯凉夜早已不甚耐烦,余光朝修宁道长一瞥,似在说:正道剑的传人是什么来头?能动吗?能动的话赶紧去解决了,少耽误我时间!
修宁道长褐眸低垂,微微摇头,便算是回应:来头大得很,轻易动不得,殿下还是暂压怒气为好。
夏侯凉夜此人也算得上颇有政治手腕,而心计尤在其父九辰帝之上,可若论起阵前魄力,只能遥遥望其父项背,图叹不及。
夏侯凉夜站起身,坐久了,这腿脚确实有些发麻。
他负手踱了几步,向朱正廷道:“少侠放心,我这哥哥硬气得很,少侠不妨遂了他的心愿,干脆一些,也省得我为难。”
却见朱正廷并不刺下去,而是悠悠转过身,拖剑往前走了几步,眼带轻蔑之意,谑笑道:“初时,我听夫子所教,曰‘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云云,尚不十分明了其中深意,还只心道,既已没脸没皮了,自然是要自裁以谢此生的,这又有何稀奇的了?今日见到卫王殿下这般不顾德行、不知礼义,却还活得好好的,方知夫子所教,实是用心良苦。”
夏侯凉夜一听,知其明摆着在讽刺自己,却不动气,笑道:“少侠有少侠的立场,我有我的,自然各说各的道理,相持不下。不过,说起夫子所教,我倒也有些话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