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各怀心事,不再言语。
沉吟间,山谷中一阵熟悉的少年音忽地破空而出:“是谁在我头上扔石子!啊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朱正廷和叶长靖先是一惊,连忙跳起来,将手中石子尽数抛却谷中,互望一眼吐了吐舌,一溜烟跑了。
但听得碎石子咕咚咕咚在山壁间碰撞回旋,渐渐消弭于一片墨青之中。
这一次明昊已气得破了音:“怎么又来……啊呀,痛!”
恶作剧的两个人笑着跑回千野阁,还未踏入正院,便见两名弟子慌慌张张跑出来。
朱正廷认出那是日常往东厢客院送膳食和一应所需的弟子。
见此情景,他眉头一皱。千野阁主训教弟子有方,这几日来,他已有见得,如此这般不知礼数倒是罕见。
身边的叶长靖声音也严厉了起来:“怎么这个慌慌张张的样子?”
其中一个弟子指着客院方向,结结巴巴道:“那位公子,花毒……中了花毒!”
☆、16
“什么?”
叶长靖忽然冲上去,双手紧紧揿在那名弟子肩头,急急问道:“是不是送错了药膳?”
他所说的药膳,自是他和千野阁主日日要服用的花蕊羹,那是用绚秋莲华的花蕊加了几味性质甘平的药草再浸了山泉水熬制而成的。
另一旁的弟子稍稳重一些,待平缓心神,便道:“方才我们在后厨准备各院所需的午膳时,澹台公子忽然冲进来,不由分说便将原为阁主准备的那一碗花蕊羹尽数喝了下去,这会子,这会子……”
叶长靖松开手,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泪水一下子盈满眼眶。
朱正廷忙上前去扶住他,道:“我们先去看过小侯爷的情况再做计议不迟,也许情况还没有那么坏。”
叶长靖怔怔地点点头,他此刻两耳嗡嗡,实则根本没有听清身边人在说些什么。
赶到澹台林的房间时,千野阁主、夏侯坤都在,刚在死亡谷采黑莲备用的明昊也赶了回来。
明昊本来心里有些气,可一看到叶长靖那张无辜的脸,攥起的拳头立刻就松开了,可还是忍不住抱怨道:“千野阁主也该同我们知会一声,成日里说药膳药膳的,谁知竟有这等剧毒?彦俊也不知从何处知道长靖是因了这药膳才不肯离开药仙岛的,那也该同我们商量商量,哪想到他性子里还有这股子莽撞劲……”
说完,又怨念地看了叶长靖一眼。
听完这一长串说话,朱正廷也不禁深深看了夏侯坤一眼。那目光中包含着什么情绪,他已经无法控制。
也许有一些疑惑,一些惊讶,更多的,大概是生气。
昨夜于屋顶之上,他将对方当做蔡徐坤,将绚秋莲华这一心事尽与倾诉。这个岛上,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没有几个,与这个秘密切身相关的也没有几个,而这二者间的维系正是夏侯坤。不是他向澹台林透露的这个秘密,还能是谁呢?
夏侯坤坦然地接受这目光,没有做任何分辩。
夏侯坤,你怎么能拿澹台林的一生开玩笑?朱正廷忽然觉得自己看不懂对方了,过去他觉得,尽管他爱的人不是书中人,可是无论书里书外,坤都是他最了解的人。
叶长靖走上前去,在澹台林榻前凝望许久,见其睡得很熟,花毒症显然还未发作。
千野阁主道:“这花羹稳定服用便不会有大碍,澹台公子现下只因甫中此毒才致昏迷,午后会好一些。”
说话间,送药膳的弟子也到了。
千野阁主饮过一碗,将另一碗递与叶长靖。
叶长靖吃过一口,但觉食不下咽,便想给澹台林喂一勺,毕竟如今他也成了要依赖这药膳的可怜人了。
“等等。”
夏侯坤忽开口道。
叶长靖停住刚要送出去的小勺,回过头来,嘴唇翕动,可又感到身心俱疲,不想说话。
夏侯坤走过去,将他手中的药膳接过来,转身又递给明昊,道:“我们这几个人中,你最懂药理,你瞧瞧这碗药羹。”
明昊虽不解其意,可还是依言端起碗来仔仔细细观察了片刻,又舀起一勺凑近鼻尖轻轻一嗅,脸上登时现出费解的神情。
他缓缓放下药碗,看了一眼夏侯坤,又看了一眼千野阁主,犹豫了一下,方问道:“阁主,这药膳中除了绚秋莲华的花蕊,可还有别的药材?”
他见千野阁主稍有迟疑,便道:“若是有不方便告知的地方,确也由得阁主。只是眼下彦俊也中了毒,他与我们关系匪浅,有些事还是得问清楚比较好。”
千野阁主仍是犹豫了一阵,而后别扭地背过身去,目光越过窗格,望着院中的蔷薇花架,道:“还有,旱莲草根、白蜡树子等量。”
他说话时语速甚缓,语意间似仍在纠结。
明昊追问道:“还有吗?”
他又看了夏侯坤一眼,点一点头,不等千野阁主再犹豫下去,直问道:“是不是还有金盆草?”
从千野阁主背后看去,阳光洒下来,他所站立的地方在窗格后的阴影中,只有那几不可查的肩头微颤或许曾有捕捉到一丝漏进来的天光。
明昊絮絮道:“绚秋莲华的花蕊确实有毒,服之腕间、颈后会起紫色斑点,隐隐会有溃烂之象,而人陷入昏迷之时四肢冰冷、额间却是滚烫的,看起来极为凶险,殊不知那其实是人的身体对花毒所做的反抗,只需静心调理几日症状便会自行消解。”
他走到澹台林的榻前,望着熟睡中的人,续道:“绚秋莲华的花蕊乃是阴冷之毒,而金盆草具有散寒聚热的功效,是以二者同时服用,原本的花毒症状便不显,就像彦俊这样。”
当绚秋莲华的误会被解开之后,朱正廷心中的痛苦倏尔间一扫而空,可旋即,他又陷入了另一番沉思。
过了很久,都没有人说话。
最后还是叶长靖打破了沉默。他问道:“千野哥哥,这个花没有毒,我们不必困在岛中,你不开心吗?”
到如今,他还是相信一切都是单纯的、美好的。
听到他说话,千野阁主才从窗格前回过身来,像石雕一般,步伐僵硬而迟缓。
千野阁主走到叶长靖身旁,伸出手轻柔地摸了摸对方的头,换上一脸笑意,眼底却是数不尽的哀愁,道:“当然开心啊。”
叶长靖也伸出手去,将对方搭在自己后颈的手握住,又紧了一紧,欢喜道:“哥哥,听说永嘉郡有全天底下最好吃的枣花糕,我们去吃,好不好?”
千野阁主抿起嘴,嘴角微微抽动,半晌,重重地点点头,道:“好,当然好。”
他又拍了拍叶长靖的肩头,才回转过来,深深望了房中众人一眼。
这时的他,眼中已看不出任何欢喜或忧伤的色彩,只有一抹波澜不兴的淡然,仿佛世间喧嚣卷土重来,而他已将一切看开。
“澹台公子安然无事,诸位可放心了。”他拱手团团一揖,出门而去。
夏侯坤和朱正廷一同走出房门,望着千野阁主离去的方向,不知怎的,两人俱都觉得虽看似解决了一件大事,可随之而来,又有一种无形的、捉摸不透的压力笼罩过来。
朱正廷此刻已明了,千野阁主之所以用绚秋莲华的借口来让自己相信他和叶长靖出不去这座岛,根源还是不够信任自己。有了这个借口,即便陈王和原沃可族嫡系血脉还存活于这世间的事实泄露出去,也会因为他们无法踏出这座岛而被认为没有威胁。
人要懂得保护自己,这没有错。
朱正廷没有介意这一点不信任。
可为什么心里还是觉得没有意想之中的轻松呢?
朱正廷百思不得其解。
他扭头看向夏侯坤,才想起来问道:“你怎么知道花毒的秘密?”
提起这事,他又觉得有些不满起来:“既然你早就知道了,昨夜我难受成那样子,你就忍心眼睁睁看着?”
夏侯坤道:“没有瞒你,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他抬起手腕,稍稍提起袖口,露出腕间那一处渐渐淡去的紫色斑点。
朱正廷忙双手握住那腕间,急道:“你怎么会起这个?难道你直接吃了花蕊,没有同金盆草一起服用吗?这可怎么办?你等等,我去问他们要金盆草!”
说罢转身就往后厨的方向跑。
夏侯坤忙一把拽住他,笑道:“方才已吃过了,你没见这斑点已经淡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