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广场上密密麻麻列满了大大小小各家族的方阵,每个家族的家纹锦旗都在夜风中猎猎飘动。
断旗杆前是一座临时设立的祭台,各个家族的家主站在自家方阵之前,由金光瑶为他们每人依次送上一杯酒。
尽数接过酒盏后,众位家主将之高高举起,再酹于地面。
酒洒入土,金光善肃然道:“不问何族,不分何姓。这杯酒,祭死去的世家烈士们。”
聂明玦道:“英魂长存。”
蓝曦臣道:“愿安息。”
江澄则是阴沉着面容,倾完了酒也一语不发。
接下来,金光瑶又从兰陵金氏的方阵之中走出,双手呈上了一只黑色的方形铁盒。
金光善单手拿起那只铁盒,高高举起,喝道:“温氏余孽焚灰在此!”
说完,他运转灵力,将铁盒赤手震裂。
黑色铁盒碎为数片,无数白色的灰末纷纷扬扬撒于凄冷的夜风之中。
挫骨扬灰!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喝彩之声。
——
“这真是……真是……”蓝启仁根本找不到任何词形容这幅画面,说是除魔,可到底谁才是魔?
他恨恨闭上眼,已经不想再看。
“挫骨扬灰……”温情呵了一声,“真是狠毒啊!论狠毒,我们可真是远远比不上他们这些正道人士!”
人死了还不够,还将人挫骨扬灰,简直是叫他们永不超生!
金子轩无地自容。
——
金光善举起双手,示意众人安静,听他讲话。
等到叫好声渐渐平息,他又高声道:“今夜,被挫骨扬灰的,是温党余孽中的两名为首者。而明日!就会是剩下的所有温狗,还有——夷陵老祖,魏婴!”
忽然,一声低笑打断了他慷慨激昂的陈词。
这声低笑响起的太不是时候,突兀又刺耳,众人立即刷刷地朝声音传来之处望去。
炎阳烈焰殿是一座宏伟的大殿,共有十二条屋脊,每条屋脊之末各设有八只神兽。而此时,众人发觉,其中一条屋脊上,竟然有九只,方才那声低笑,就是从那边发出来的!
那只多出来的脊兽微微一动,下一刻,一只靴子和一片黑色衣角便从屋檐上垂了下来,轻轻晃荡。
所有人的手都压到了剑柄上,江澄的瞳孔一缩,手背青筋突起。
金光善惊恨交加,道:“魏婴!你胆敢出现在此!”
那人开口说话,果然是‘魏无羡’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奇怪:“我为什么不敢出现在此?你们这些人加起来,有三千么?别忘了当年在射日之征里,别说三千,五千人我也单挑过。而且我出现在这里,岂不正合你们的意?省得劳你们明天还要特地找上门去把我挫骨扬灰。”
聂明玦冷冷地道:“竖子嚣张。”
‘魏无羡’道:“我岂非一直如此嚣张?金宗主,自己打自己的脸,痛快么?说只要温氏姐弟去金麟台给你们请罪这件事便揭过的是谁?刚才口口声声说明天要把我和其他温党余孽挫骨扬灰的又是谁?”
——
聂怀桑看了眼脸色难看的大哥,小声道,“魏兄此番过来,问再多,都没有任何意义,这些人,就是想要他的命。”
没有人接他的话,蓝忘机在不夜天的广场搜寻自己的身影,却没看到自己。
他为什么不在这里?
——
金光善道:“一码归一码!穷奇道截杀你屠杀我兰陵金氏子弟一百余人,这是一码。你纵温宁金麟台行凶,这又是另……”
‘魏无羡’道:“那么敢问金宗主,穷奇道截杀,截的是谁?杀的又是谁?主谋者是谁?中计者又是谁?归根结底,先来招惹我的,究竟是谁?!”
那些站在方阵之中的门生们藏身于人山人海,倍感安全,纷纷壮起了胆子,隔空喊话道:“即便是金子勋先设计截杀你,你也断不应该下这么大狠手,杀伤那么多条人命!”
“哦。”‘魏无羡’替他分析道:“他要杀我,可以不用顾忌下死手,我死了算我倒霉。我自保就必须要顾忌不能伤这个不能伤那个,不能掉他一根头发了?总而言之,就是你们围攻我可以,我反击就不行,对不对?”
姚宗主扬声道:“反击?那一百多人和金麟台上的三十多人是无辜的,你反击为何要连累他们!”
‘魏无羡’道:“那乱葬岗上的五十多名温家修士也是无辜的啊,你们又为何要连累他们?”
另一人啐道:“温狗究竟给了你什么大恩大德?这样向着这群杂碎。”
“我看根本没有甚么大恩大德。只是他自以为是个和全世界作对的英雄,自以为在做一件义举,觉得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自己很伟大罢了!”
听了这一句,魏无羡却沉默了。
——
“根本没有人愿意听魏公子解释,在这个时候,杀了他,就能得到阴虎符,谁愿意听他解释,谁愿意知道真相,大哥和二哥或许没想过要阴虎符,但也肯定是被算计利用了,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是魏公子的敌人。”金光瑶叹道。
他大概清楚会造成这样后果的原因,魏无羡来不夜天前曾碰到一群人,这些人议论的时候,有说鬼将军在金麟台发狂,杀了不少人。
想来,清河聂氏和姑苏蓝氏都死了不少修士,否则他们不会在这里。
——
下方众人将他的沉默当作退缩,道:“归根结底,还不是你对金子勋下那种卑鄙阴损的恶咒在先!”
‘魏无羡’道:“请问你究竟有什么证据,证明恶咒是我下的?”
发问那人哑口无言,噎了噎,道:“那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不是你下的?”
‘魏无羡’笑了:“那我再请问,为什么不是你?你不也没证据证明不是你下的恶咒吗?”
那人又惊又怒:“我?我怎么会和你一样?休要混淆是非胡搅蛮缠!你的嫌疑最大,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吗,你和金子勋一年多以前就结过怨!”
‘魏无羡’森然道:“究竟胡搅蛮缠的是谁?对啊,我若想杀他,一年多以前就杀了,用不着留到现在。不然他这种角色,要不了一年,我三天就忘了。”
姚宗主震惊了:“……魏无羡啊魏无羡,我今天算是长见识了,我真是从未见过你这样无理的恶徒……把人杀死之后,还要言辞侮辱,恶语相向。你莫非就没有半点同情之心、愧疚之情?”
骂声一片,‘魏无羡’却安然受之。
唯有愤怒,才能把他心中其他的情绪压下去。
——
“这些人真是厚颜无耻,没有证据就心口污蔑,不需要证据,只要他们都认为是魏兄做的,那就是魏兄做的。一年多以前的恩怨,居然还能扣到魏兄头上,就金子勋那个德行,得罪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想杀他的更是不知道有多少,凭什么怪在魏兄头上?魏兄那话虽然听着嚣张,但并非没有道理,他若是想杀金子勋,根本不必等到现在,更不用下这种下三滥的恶咒,而且还会反噬自己。”
依然没人接他的话。
有的关注石壁,有的陷入沉思,有些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谁都没理会他。
——
一名站在方阵较前列的修士痛心疾首道:“魏婴,你太让我失望了。亏我当初还曾经仰慕钦佩过你,还说过你好歹是开宗立派的一代人物。如今想来,真是几欲作呕。从此刻开始起,我与你势不两立!”
闻言,‘魏无羡’先是一怔,随即爆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
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了,道:“你仰慕我?你说你仰慕我,那为何你仰慕我的时候我没见过你?而我一人人喊打,你就跳出来摇旗呐喊?”
‘魏无羡’眼角笑出了眼泪,道:“你这仰慕,未免也太廉价了。你说你从此与我势不两立,很好,你的势不两立抑或不共戴天,对我有任何影响吗?你的仰慕和憎恶,都如此微不足道,怎好意思拿出来叫嚣?”
话音未落,他喉咙忽然一噎,胸口传来一阵突如其来的闷痛。
低头一看,一只羽箭正正插在他胸口,箭头埋入了两条肋骨之中。
他朝羽箭射来的方向望去。射出这一箭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修士,站在一个小家族的方阵之中,兀自维持着姿势,弓弦犹在颤抖。
‘魏无羡’看得出来,这只箭,原本是直冲他心口致命之处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