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刚刚饮下的茶水又一次喷了出来。不好了,蓝湛开始记仇了。当年四百张缚仙网说毁就毁,现在连几片瓦都开始和他计较起来。
“蓝湛你越发小气了。
“……不能全怪我头上啊,是你酒量太小了!
“蓝湛……我没钱,赔不起啊。”
“无妨,”蓝忘机安静翻过一页账簿,仍用那种不咸不淡的语气回答,“来日方长。”
第6章 习琴第六
“三,二,一,开——”
魏无羡念叨着,第十次满怀希望地睁开眼,可结果同之前九次一样——坐在对面的,仍是一个冷若冰霜的“魏无羡”。一再的打击终于浇灭了他的信心,魏无羡捶胸顿足地哀嚎起来,“江澄!你老祖宗留下的法宝失灵了啊啊啊——”
蓝曦臣把脸别过一点,假装没看到那个在他面前撒泼打滚的“蓝忘机”。蓝湛双瞳一锁,“含光君”两片嘴唇立刻黏在一起,世界顿时清净了。
“为何?”蓝忘机面向蓝曦臣,丝毫不理会身后“含光君”张牙舞爪的抗议。
“符箓无误,用法正确,不起作用,许是症结并不在此……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了。”
“若一月之后,仍无法可解呢?”蓝忘机发问。“含光君”在一旁配合地奋力点头。
蓝曦臣凝眉,这也正是他担心的。晨读虽已交由蓝启仁代理,但族中总还有其他事务需要含光君出面,此刻虽借着禁闭的名义避过一时,但若忘机解禁之后还不露面,难免不引得人心惶惶。
两人不约而同望向魏无羡,引得后者脊背一阵发凉。虽然还不清楚这兄弟二人在打什么哑谜,但这眼神……让魏无羡莫名生出一种大限将至的感觉。
沉默片刻,蓝曦臣满怀歉意道:“如果那样,只能再辛苦一下魏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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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音七个、泛音九十一个、按音一百四十七个。右手拨弦出音,常用指法共八种;左手按弦取音,主要分为——”蓝忘机顿了顿,向下瞟了一眼,道:“魏婴,醒醒。”
“——我没睡着!”“含光君”猛地坐直,脸上还留着两道桌子硌的红印。
“我讲到哪了?”
“讲到……讲到琴初为五弦,后来那个谁……自己加了两根……”魏无羡搜肠刮肚拼命回忆着,被蓝忘机一盯,心虚得声音越来越小:“嗯,我刚刚……可能走神了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不听琴理,如何习琴?”
魏无羡有些欲哭无泪,是他愿意习的吗?还不都是老蓝家仗势欺人赶鸭子上架。“我说,蓝湛,能不能跟你哥再商量商量……我再怎么练,也弹不出您老人家的水准啊……让蓝先生把禁闭延长几个月吧,我不出门了还不行吗?”
“不行。”
“蓝湛……”
“你会弹。”
会弹?魏无羡愣了一下,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礼乐刚入门的时候,他确也装模作样地“嘣嘣”过两下,只可惜这门乐器对仪态的要求实在太高,魏无羡憋得浑身难受,没几天就改行学别的去了。蓝家人对于“会弹”的标准什么时候降低到他这种档次了?
他诧异地看着蓝湛,可后者并没有解释的意思,转身取琴,置于桌上。
“试试。”
魏无羡将信将疑,按上琴弦,拨了两下,清音袅袅,竟有几分诡异的熟悉。惊愕之下,魏无羡忽然明白过来,蓝湛说的“你”并不是他,而是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含光君。十几年如一日的练习,基本指法早就成了习惯,即便魏无羡一窍不通,“含光君”也不会轻易忘记。
“如何?”
“好像……有那么点意思。”他活动着手指头,跃跃欲试,“你干嘛不早说?这么久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等厉害的技能……手怎么摆来着?”
见他兴致盎然,蓝忘机只好跳过理论,教起指法来。
“右手,抹、挑、勾……”
“‘勾’,这样?”
蓝湛握住他的手,纠正道:“这样。”
他站在他侧面,离得很近,白檀的冷香钻入鼻孔,令人心旷神怡。魏无羡颤颤吸了一口,有点感慨:换舍之后,“魏无羡”身上明显带上了越来越多的“姑苏气息”,晨晚修习一点不落,日常起居也比从前讲究多了。看来,蓝湛替他保养得不错,魏无羡甚为满意。
“魏婴?”
听到提醒,魏无羡才察觉到自己愣神许久了。他将思绪拉回来,凝神于指尖弦上,一边信手撩拨,一边忍不住偷偷去瞧“自己”的侧脸。
“哎,蓝湛,你说,我这张脸生得是不是也挺俊的?以前我怎么没发觉自己这么好看呢?哈哈哈…”
“魏无羡”眼底微动,诫道:“专心。”
“劳逸结合嘛。”
确是劳逸结合,只不过‘逸’的时间比‘劳’的还长。多亏“含光君”本身底子扎实,一天下来,虽然手法仍颇为生涩,但已勉勉强强能听出来是什么调。
接下来几日,蓝湛没去藏书阁查阅典籍,转而留在静室给魏无羡手把手地授琴。说来也是奇怪,当年江叔叔请来的琴师想尽办法也没能让他在琴前坐下超过半柱香,现在一学一天,倒也没有那般无聊了。
定是蓝湛教得好,魏无羡喜滋滋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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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例行堂测,蓝家每年还会举行两次大考,从礼仪典章到骑射剑术,考核内容无所不包。如果它只是一场极难的考试也就罢了,这场考试偏生还是十分重要——不论是外姓门生还是亲眷子弟,但凡在姑苏学艺,评级不过乙者不进阶。蓝忘机正是琴艺的主考。
此时距离醉酒风波过去不久,琴修们还在担心今年的考核是否能顺利进行,看到“含光君”如期解禁,纷纷松了一口气。
“我全评甲不行吗?”
“不行。”
“那乙呢?乙总可以了吧!”
“也不行。”
“可我要是判错了怎么办?这性命攸关的考试,出一点岔子还不得被——”
仿佛察觉到有人在门外,话及此处被掐断了。蓝思追僵了僵,他本无意偷听,只是这谈话的内容实在教他忘了敲门。脚步声靠近,“魏无羡”走了出来。
“何事?”
“禀——魏前辈,”蓝思追绷住表情道,“我来请含光君。琴室那边已经打点妥当,随时可以开始。”
“含光君”闻声探出头,认命似的叹了口气,“走罢。”他整整衣冠,抱琴而出,那视死如归的表情,倒像是去应考而非监考一样。
两人一前一后,各怀心事,沉默着朝琴室走去。走得越久,蓝思追的脚步就越发沉重,到最后,一步也挪不动了。
“怎么?”
“去琴室,走刚刚那条路更近一些。”
魏无羡心不在焉,只当他是一时带错了路,“哦”了一声就转身折返,而这时,背后传来一声颤抖的呼唤:
“魏、魏前辈?”
魏无羡下意识回头,刚一动作,脑内就轰然炸出四个大字——大事不妙。
“含光君”一脸灰黑,蓝思追也好不到哪去。他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坚持住没晕过去,但内心的惊涛骇浪抄十遍家训也不得平息。“你……你真是魏前辈?”
魏无羡在无数场合被无数人问过这个问题,但哪一次也不及今天这次教人心虚。他清了清嗓子,又挠了挠脖子,斟酌半晌,颇难为情地说:“……差不多。”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差不多?
蓝思追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心情之复杂委实无法用语言描述。“含光君”的种种反常早就被人注意到了:静室里惨烈的嚎叫、蓝先生提前出关、泽芜君眉头紧锁、江宗主专程探访……饶是有“不可背后语人是非”的家训在前,各种流言仍是不绝于耳,最好的版本也是“含光君业已走火入魔”。现在一切真相大白,含光君没有疯,含光君只是变成了魏无羡!想到这里,蓝思追已经搞不清自己应该喜极而泣还是痛哭流涕。
“那个……思追,这个解释起来比较复杂,琴室那边还有人呢。”
这句话仿佛一根救命稻草,将他从癫狂的漩涡中拉了出来。蓝思追晕头转向应了两声,连忙带路。“含光——魏前辈,这边请。”他硬生生将称呼纠正回来,别扭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