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传(51)
宝玉不忍留下宝钗一人,因此搜心挖胆的要寻些话与他开解,故意说起从前借莺儿代打络子的事来,又说:“我这块玉的络子也是他那年打的,还是你说的,用金线配着黑珠儿线一根根拈上打成络子,同这玉最配。”说着从衣领里掏出玉来给宝钗看。
宝钗早红了脸,说道:“我几时说的?自己倒不记得了。”又问,“莺儿说你从前说过他是个有福的,你什么时候同他说的?你倒成批字看相的了。”宝玉笑道:“我几时说的?自己倒不记得了。”宝钗见他学自己,扭身不理。宝玉便又笑道:“实话同你说吧,就是打络子的那次说起的。莺儿同我百般夸你,说你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我才要细问他时,你就来了,便没听全,至今想起来还心痒痒的呢。”宝钗道:“这倒是我来的不对了?”宝玉笑道:“我没说,是你说的。”故意凑近了问,“他没来得及说,倒是你自己同我说说罢,是哪几样呢?”宝钗越发脸红耳热,嗔道:“你信他胡说。但凡做丫头的,自然觉得自己的主子最好,不信你问小螺,准保说他姑娘才是天下第一等才貌无双的。”
宝玉听见宝钗说起宝琴来,越发动情,笑道:“琴妹妹自然是个难得的,这也不消别人说,各个都眼见的,不然老太太也不会逼着太太认做干女儿了。从他出了阁,你还见过没有?”宝钗叹道:“那里还有机会常见?别说是他那里,便是妈妈和岫烟,除了逢年过节,我也难得一见的。”宝玉忙道:“如今灯节已过,左右无事,不如你回娘家去住上十天半月,散散心,如何?”宝钗道:“你说得倒轻巧,这一大家子人,许多杂事,老太太又病得沉重,太太近日精神益发短了,我那里走得开,若能闲得半日已是偷乐了,还敢说回娘家住上十天半月的话?”
宝玉深觉怜惜,叹道:“从前园子里有那许多人时,虽觉忙乱,倒也热闹逍遥;怎么如今人少了,是非倒多起来,反连一半日也不得清净,真真奇怪。”宝钗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不闻‘贫贱夫妻百事哀’么,自然……”说到这里,复又脸红,忙咽住了。宝玉见他这样,又怜又愧,一时热血上涌,便说道:“我知道姐姐嫁到我家是受委屈了,奈何我又不能为你分担。若再增加你的愁烦,更不是人了。从今往后,你说怎的,我便怎的,如何?”
宝钗瞅他道:“你这话说得奇怪,我能要你怎的?早上不过说了句要你读书务实的话,倒像捅了马蜂窝的一样,遭你好一番排揎,左一个‘酸腐’右一个‘无情’的,怎不教人寒心?况且我也并不为的是自己,念在上有老太太、老爷、太太,下有侄子甥女儿一大家子人,如今都指着咱们调停料理,不得不强自振作,打点精神。头一件侍奉公婆,约束家人,次一件应酬亲友,支持门户,虽说原是我的本份,到底指着你为我撑腰打气。咱们家去了世袭封荫,一斤剩不了半两,虽还有这个园子,早是个空壳子,况且有出无进。若想出头,除了科考取仕,更无别路可走。如今让莺儿出去,也不过为的是‘节流’,终究能补得多少亏空?若要长久,终还须想个‘开源’的法儿。我与太太闲时打算,照这样下去,统撑不了三五年光景。若不早为筹划,到那山穷水尽的时候可怎么好?纵然你不贪恋罗绮酒肉,只要一盏水一碗饭便能过活的,难道好教老爷太太也都饮清水啖白饭?还是要老爷重新出山来养活你我?还是必定要不读书,不进举的才叫作‘不俗’,叫作‘有情’的不成?”
一习话说得宝玉面皮紫胀,无言以对,低了头不则一声。宝钗看了,倒觉不忍,正欲再说时,莺儿已经收拾妥当,肿着眼睛出来与宝钗辞行。宝玉不免又安慰叮嘱几句,亲自送出门去,仍回至宝钗房中,故意引着说了许多闲话,又将陈年旧事一一翻起重说,又拿来从前结社时做的诗捱篇批评议论,又命麝月给宝钗炖粉葛鸡骨汤来,着实抚慰了一番,方才就寝。正是:
人间纵有齐眉案,难举相思不了情。
次日宝钗方起床,王夫人便又命人来请,又教宝玉穿戴好了随后往拢翠庵会合。宝钗约摸猜到缘故,忙来至蘅芜苑时,正见鸳鸯揉着眼睛出来,忙笑道:“原来姐姐也在这里,怎么不多坐一会?”鸳鸯一惊抬头,见是宝钗,哭道:“老太太怕不中用了,请奶奶与太太快商议定了,早早拿个主意,再不然,就来不及了。”宝钗吃了一惊,便知王夫人找自己来是为着商议贾母后事,心里一酸,早垂下泪来。里边周姨娘已经打起帘子,王夫人正坐在床上垂泪,看见宝钗进来,叹道:“这可怎么好?如今凤姐儿出去了,你又未理过这些事,倘若有个不周不到之处,岂不落人褒贬?”宝钗道:“我父亲去的时日,我年纪虽小,却也亲眼见过的。这些年两府里红白喜事不断,我冷眼旁观着,也记了些排场规矩在心里,只管照样儿做去,想来也不至出什么大错,便有不懂的,请太太指点就是了。”
王夫人点头道:“幸好那件东西是早已备下的,其余不过经幡香烛、水陆道场这些,我已教人去请了大太太,等下他们过来,你与你凤姐姐商量着立个单子吧。”宝钗点头应了,又问:“鸳鸯怎么说?”王夫人道:“说是老太太原给自己留了这笔使费的,无奈抄去的东西还了不到一半,现银子却所剩无几,那时从陵上回来,又尽数给了大太太和凤姐儿,如今不过几箱子古董字画,衣裳首饰,就尽当了,也只够京中的花费。老爷意思满了七,就要扶灵归南,路上的用度并那边破土下葬,又是一笔使费,还不知指着那里出呢?”说着,周姨娘走来说老爷已经离开拢翠庵回凸碧山庄了,王夫人这方与宝钗往庵中来。
原来自抄家后,贾母接连遭逢生离死别,原本春秋已高,又狠经了几场伤心,早已病入膏肓,只为心事不了,方强撑着过了残年。如今眼见宝玉成亲,贾兰中了秀才,心头两件大事搁下,再无可忧患牵挂,便立时松弛下来,年下辞岁祭祖,又不免操劳感伤些,病势一日日沉重起来,渐至垂危。初时鸳鸯每日熬了梅花鹿茸人参粥来进补,还能略吃两口,堪堪过了灯节,已是惊蛰天气,雨水渐勤,乍暖还寒,年迈之人不禁骤冷骤热,早是眼开口闭,水米不进。大夫虽然每日看视,也都知道只在旦夕之间,不过尽人事而已。如今王夫人携了宝钗来见,贾母微有笑意,眼珠儿却恍惚左右,似有所寻。恰好宝玉已经闻讯走来,跪在榻前呼唤,贾母缓缓伸出手来,宝玉忙握住了贴在脸边,轻轻道:“老祖宗,园子里桃花都开遍了,我陪老祖宗赏花去。”贾母只笑不应,又眼睁睁望着,意有所待。李纨忙又推上贾兰来,也跪着说“给太祖母请安”,贾母将手摸了摸头,仍复松开。
斯时邢、王、尤、许俱已得讯赶来,连贾琏、贾琮、贾蓉、贾蔷、贾芸、贾菌等也都来了,一行人进去,一行人出来,彼此也顾不得诸多回避礼仪,不过谁来了谁便进去看望一回,磕头请安而已。接着,赖大家的等年老嬷嬷们也都拄着拐杖结伴来了,又有林之孝家的、吴新登家的等一干已然出府的管家娘子,也都走来磕头,又与宝钗说情愿回府里帮忙料理丧仪,分文不取的,宝钗一一谢了,都请入议事厅看茶,便着手分派事务。
王夫人便让了邢夫人、尤氏等往蘅芜苑喝茶,便将头先与宝钗商议的话说了一遍。邢夫人来此之前,还指望贾母身后不知留下多少财产,或者还能再分得少许,如今听王夫人的意思分明是哭穷,意思还要各家拿出些来添补,登时气急败坏,冷着脸道:“这边的家产财物尽数发还了,老太太的梯己不少,这份身后钱一早就备下的,如今怎么竟说起不足的话来?说起来谁信?纵然不足时,这偌大的园子难道不是钱?况且家里人口不多,原不必住这大地方,像我们这些抄穷了的,浅门小户,稀粥酱菜,还不是照样过日子?”王夫人本来言语迟慢,听了这几句,益发气堵,说不出话来,只得进来寻王熙凤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