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的李玉,总是端着御前行走的架子,即使与人闲谈,也从不轻易表露出什么情绪,这还是他头一回见着李玉这般茕茕孑立的模样。
进忠正了正神色,近前低声道:“师父,已经送走了。”
“嗯。”李玉失魂落魄地应了一声。
进忠又道:“用的是酒,了断得也快。”
李玉放在身侧的手紧了紧,深吸口气:“知道了。”
翊坤宫当夜召了太医。
第二日,便传出继后见红流产的消息。
据说,这一胎,是个已成型的男婴。
皇帝对此并无表示,只有愉妃又拉着五阿哥到养心殿外求见,却白白跪了一宿。
“朕听闻,你最近学了新曲?还是江南小调?”舒妃产子后,皇帝似乎便对她失了兴致,如今后宫中最为得宠的,便是身为炩嫔的魏嬿婉。
魏嬿婉笑道:“皇上想听,便将庆嫔姐姐也召来,她最擅阮琴,也热闹些。”
皇帝应了。庆嫔兴冲冲地抱了琴来,魏嬿婉挑了一首江南的紫竹调,悠悠地开了嗓:
“小小鲤鱼粉红鳃,
上江游到下江来,
鲜花需得春日采,
青梅落了无人摘。”
永寿宫中,一片莺声燕语。
忽然,李玉进来,似有事禀报,皇帝也不令停,只道:“说吧。”
李玉躬身:“愉妃跪在永寿宫外求见。”
皇帝面色一沉,庆嫔弹琴的手微微一顿,却不敢停,皇帝皱了皱眉,沉默着饮了一杯,进忠又将玉杯斟满。
“她爱跪,便跪着吧。”皇帝倚在榻上假寐。
永寿宫中江南小调悠扬婉转,嫋嫋不停,便是阮琴也欢快几分。
愉妃在殿外已青了脸色。
当夜,皇帝留在了永寿宫。
夜里宫人来报,说继后急病,求皇帝去瞧一瞧。
李玉站在廊下,面色沉沉:“皇上已歇下,明日再说。”便将人打发了。
夜凉如水。
进忠轻踱两步,声音不轻不重,不急不缓:“若是我,拼了命,也要为她报仇。”
沉默良久,李玉低喃:“她是皇后。”
魏嬿婉抚着怀中的兔子,忽然想起自己已多日不碰针凿,便笑着对春婵道:“你去将我那件尚未绣完的双燕图拿来,再找一卷嫩绿的丝线。”她原打算绣一副双燕穿柳的帕子,却只绣了两只燕儿便闲置至今,也不记得搁到哪里去了。
春婵答应一声,手脚麻利地翻出丝线,又去找绣图,翻了半日,却找不见:“澜翠,你可记得那绣图收到哪里去了?”
澜翠只道不知
魏嬿婉心下一惊:“这几日你们都没见着么?”绣图虽不值几个钱,但到底是贴身之物,若是有心人拿去,大做文章,自己便是不死也脱层皮。
春婵慌了神:“奴婢不大记得了。”
澜翠思绪清晰:“主儿可曾吩咐人收起过?”
魏嬿婉仔细回忆一番,只记得自己对付金氏那几日,曾拿这绣图打发日子,后来便因心神不宁又扎了手,转脸丢开了,如今想来,已有月余。
魏嬿婉忽地又想起那日,进忠曾来过……
面色微微一红,魏嬿婉心下有了几分猜测:“许是放在哪忘了,容我再想想。”
绿窗风静蝉声远,斜揽云鬓日迟迟。
魏嬿婉因着日头炎热,甚是慵懒,午睡也愈发地足,宫人不敢惊扰,只由得她去。
直至外头热气渐消,魏嬿婉才眯着眼儿起身。
“奴婢让厨房做了冰酿,主儿可要用些?”澜翠一面为她绾发一面问。
魏嬿婉低头挑了一对绿莹莹的玉兔耳坠,春婵为她戴上,“不必了,我出去走走,正好提提精神,这几日被你们惯得,都睡散了架子。”
魏嬿婉不但脸生得精致,身子也生得窈窕,便是往人堆里一丢,也能轻易吸引他人的目光。
譬如今日,她一身绣着蔷薇的湖蓝色宫装,梳着高髻,斜簪着一只珍珠流苏的玉步摇,往养心殿前的宫道一站,便有不少宫人暗叹其美貌。
只有一人,面寒似冰。
李玉见是她,亲自迎了上去:“请炩小主安。”
“嗯。”魏嬿婉轻扫一眼,拨弄着护甲:“皇上可得空?”
“皇上正与庆嫔在一块呢。”李玉提点一句。
这几日庆嫔正得盛宠,魏嬿婉知道她憨直的性子,若是扰了她,自己只怕要被记恨了,索性道:“既如此,我便不打扰了。皇上若问起,便说是我得了新曲,特来请皇上一聚。”
魏嬿婉说完,便一甩帕子,慢悠悠地往回走。
到了拐角处,忽然被人捉了手。
魏嬿婉一惊,下一瞬,却将即将脱口的尖叫压了回去。
因为她看见了进忠微微阴郁的脸。
“你怎么来了?”他低声问她,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
魏嬿婉一挑眉:“我如何不能来?”
进忠勾唇,伸手抚上她的唇。
魏嬿婉冷着脸拍开:“又不是来寻你的。”
进忠贴耳:“不是来寻我,是来寻那方帕子的吧?”
魏嬿婉双眸微瞪,一时说不出话,耳边玉坠颤颤,“你……倒是好本事,消息灵通。”
她那双耳坠是老玉雕的,虽体积不大,却胜在颜色极好,衬在她的雪腮上,愈发显得通透。进忠瞧得眼热,顺手勾住那颤巍巍的耳坠:“你的人,哪个不是我挑的?嗯?”双指轻描而下,扣住玉颈。
魏嬿婉道:“将帕子还我,我还没绣完呢。”
进忠轻笑:“我瞧着便极好,还你作甚?”
魏嬿婉有些急了:“那可是宫里头的料子,你拿去了……万一、万一……”万一叫人查出来,她可就得一头撞死。
进忠不以为意:“万一……你便同我一块死。”
魏嬿婉微微一愣,随即嗤笑:“你拿东西挟着我可没什么意思。我若死了,你也同我一块么?”
进忠没料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转了个弯:“没头没脑地,胡说些什么。”伸手在她掌心轻轻一勾:“今夜我过去,有要事。”
魏嬿婉只当他方才在打趣,抽了手冷笑:“我当你是认真的,原来也不过是拿我寻开心。这宫里我自会小心,不让进忠公公你受了牵连。”
说罢转身走了,进忠瞧着她颇有些倔强的背影,微微失神。
我怎么会允许……你先我而去呢?
十八、蒙古
白日里进忠说要来,魏嬿婉还留了灯,睁着眼等了大半夜,连个影儿也不见,西洋钟的走针指向子时时,她便再也熬不住,迷迷瞪瞪地睡了。
睡得正沉,她听见有人在耳边轻笑:“婉儿可是在等我?嗯?”
魏嬿婉裹紧被子翻了个身,想要继续好梦,不料被子探进一只手来,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在肩上轻轻揉挲:“你这般敞着衣衫,也不怕寒了身子。”
魏嬿婉嘤咛一声,以示抗议。
对方偏不如她的愿,撩了纱帐又移近琉璃灯:“我一会便走。多日不见,你倒是一点不想我。”
魏嬿婉被闹得没法,只得起身,她的寝衣松松地敞着,露出一角绣着双鱼的合欢襟,一根红绳方才被人勾开,半吊不吊地挂在颈上,灯光摇曳,衬得她愈发慵懒。
“我想你如何,不想又如何?”魏嬿婉嗤了一声,因着睡意朦胧,语调中反倒带了几分娇意。
进忠坐在床沿,仿若一只解了馋的狐狸,笑道:“是,炩主儿不想奴才,是奴才自个想您了。”说着伸手将那带子系好,又为她合了寝衣,仔细地打了结。“便是天热,您也不该这般由着自己凉快。”
魏嬿婉瞧着他的动作,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倒是真心疼我。”
进忠手下一顿:“自然是真心。”
“这世上,也只剩你一个疼我了。”魏嬿婉轻叹,“便是凌云彻,不也被你弄死了么?”
进忠面色微寒,为她理了理衣襟:“那是他自个找死。”
“是啊。”魏嬿婉只觉得心底微酸,凌云彻是她在宫里第一个依靠的人,不论这个依靠如何单薄,也不论后来二人如何离心,于她而言,终究是一段不可磨灭的过往。“他到底还是喜欢了旁人。”
“怎么,心疼了?”进忠勾住她的一缕青丝。
魏嬿婉并不看他,声音缥缈:“我不过是有些感慨……他终究还是为了旁人,把自己的命赔了进去。”又斜睨了他一眼:“他要护着的,可是翊坤宫里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