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不及细想,方才那道声音便又响了起来。
“兄弟们,剿灭万圣阁贼人,扬我中原武林之威!”
这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围本来还有些犹豫的侠士立刻群情激愤起来,顿时头也不回地向楼上冲去。领队的人一时拦不及,也只得匆匆地跟着人群跑了上去。
他先是跟着人群走了两步,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不过周围的人都情绪高昂,倒也没什么人注意他。他故意慢腾腾的走在人群的最后,待所有人都跑了上去,他才转身又回到了楼下的大厅中。
他四处望了望,总觉得心里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这一路实在有些太过顺利了,他总觉得这不像万圣阁的作风,尤其这楼中,更是处处都透着古怪。他在厅里四处查探了一番,一无所获之下觉得自己心中实在有些多虑,正准备离开之时,鼻端忽然嗅到了一股十分熟悉的香味。
他脸色微变,循着那香味的来源,目光落在了悬挂在大厅南面的一张地图上。他匆匆上前在那悬挂地图的木架上摸索了一番。手指触到一处凸出的地方,眸色一沉,便想也不想地按了下去。
他感觉脚下一空,整个人忽的坠入了一个长长的暗道里。这一下虽然猝不及防,但好在他功夫颇有长进,只慌了片刻便稳住了身形。眼前漏出些微的光亮时,他足尖在旁边墙壁上一点,便稳稳的落在了地上。
这暗道连接的地方像是天然的岩洞,四处结着晶莹透明的矿石。但又显然给人改造了一番,四壁都挂满了明明灭灭的烛火,一直延伸了进去,仿佛在引诱来人一探究竟。他感到那股熟悉的香气越来越浓烈,眸光闪了闪,便摸索着走了进去。
方思明守在阁楼地下的暗室里,看着明明灭灭的烛火,独自坐了很久。他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来临,又似乎在看着什么消逝。
这里听不到更漏的声音,他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
几个时辰之前,朱文圭带着林清辉还有几位得力的堂主离开了此地。而他留在这里——林清辉说,该让阁主最信任的人来为他们断后。
他被朱文圭引到这暗室之后,才知道对方打的是什么样的主意。这座奢华的楼阁并不如它外表那样无害,它是朱文圭留下最后的、亦是最凶狠的陷阱。那人早已做好了打算,待那些江湖人涌入楼中与他们留下的人手胶着之时,便启动最后的机关,将一切都化为齑粉。
他知道他终会成为朱文圭的弃子。这一天来的早或者晚,于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此刻的心境说不上甘之如饴,但他竟然还觉得有些轻松起来。
这似乎应该是他最好的结局了。尽管成为了弃子,他也是被朱文圭“最信任”的那一个。
多么可笑,多么讽刺。
但他又轻轻的、好像终于放下什么似的轻舒了一口气。他起身走出了暗室,望着眼前漫漫长阶之上的高台,一步一步拾级而上。那距离其实并不算很长,但他又好像走了很久,才走到了那座高台之上。
他看着眼前悬在半空中晶莹剔透的一颗鸽蛋大小的琉璃珠,轻轻抬起了手,将内力缓缓注入了进去。那珠子玄妙之极,一看便不似凡物,此时吸收了他的内力,竟然盈盈地泛出了琥珀色的光,将整个略显昏暗的山洞都照的亮了起来。
这是朱文圭留下的最后的武器。
这颗雷火珠蕴含的能量,几乎能将整个岩洞夷为平地——自然也包括了那建在地下岩洞之上的阁楼。朱文圭要他留下来,用内力催发、以人血浇灌,唤醒这颗珠子,好让那些江湖人有来无回。
他知晓朱文圭是怎样的人。就如此刻,哪怕作出这样宛若同归于尽的举动,那人也要将自己保全,远远逃开,然后笑着坐收渔翁之利。
但他不会拒绝。
即便是这样的人,他也是自己的“父亲”。
是他跨不过的山、越不过的海。
他的目光落在那颗盈盈泛着光彩的珠子上,恍惚间又看到了多年前的那同样清亮的一双眼睛。但他又忽而想起那双眼睛的主人,早已被他亲手推开了。
他以为自己会想起很多事情,但实在奇怪,到了这样的时候,他想起的不是那些惊心动魄的杀伐争斗,那时时萦绕的权谋阴诡,而是当初那少年朝着他红着脸、笨拙又认真剖白的样子。
原来他这样活在阴暗地狱的人,亦曾奢望过那样干净美好的东西。
他当初也有那样纯如新纸的时候。只是朱文圭亲手在这一方白纸之上写下权谋野心,他随之漂泊各处,染上了太多的颜色,最后混杂在一起,便成了深不见底的黑。而后来,他又对那少年做了同样的事情。
方思明微微闭上了眼。
他的内力随着时间逐渐流逝,脸色也逐渐苍白。他的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几乎要从高台上跌落下去。又过了一刻钟,他的内力终于被那珠子抽空了。
在这样的严寒之地,他的额头竟然冒出了层层的汗水。内力在这样快的时间被夺去,几乎相当于被人一瞬废了武功。那多年不曾出现的病弱之感此时汹涌袭来,此刻哪怕一个粗莽的武夫也可以将他轻易制服。他扶着那高台的边沿,缓缓地站起,喘息了片刻,又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来,对准了自己的手腕,抬手便要刺下去。
然而高台下方却忽然传来了一道喊声。
“你要做什么!”
这声音好像许久不曾听到过,显得那么陌生、又好像已经在心里回响了无数遍。他手里的动作一滞,正要转头看向来人,对方却瞬息便用轻功跳了上来,上前猛地将他握着的匕首打掉,又将他紧紧地搂入了怀里。
他根本不用抬头确认——敢对他做出这样举动的人,这世间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但他又忍不住抬起了头。
他微微怔住了。
明明不过三年的时间,少年好像已经褪去了一身的青涩,成长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当初还矮他一些的少年甚至已经长得比自己要高了,此时将他紧紧抱在怀里,竟然显出一种保护的姿态来。
只是那脸上一贯的腼腆或温和的笑容却全然不见,此时正满含了怒气看着他,又好像还带着一丝后怕。
他读不懂那双眼里的情绪,但又好像透过这层层的情绪看到了当年那清亮的眸光。他心里不知为何轻轻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抚上青年的脸颊,但又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收回了手。
方思明的脸上又恢复成一派平静的模样,好像眼前的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他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挣开对方的怀抱,开口冷冷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人被他猛地推开,似乎愣了一瞬,转而又满含了隐忍的怒气指着那悬在半空的珠子道:“这是什么东西?你要做什么?”
方思明并不答话,只捡起了地上被打掉的匕首,又准备朝着自己的手臂划去。青年的怒气似乎终于隐忍不住似的,动作有些粗暴地夺走了他手中的匕首,恶声恶气道:“你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就是为了这么个东西?”
方思明这才感受到了眼前的青年已经不是那个他可以敷衍过去的孩子了。青年的直觉那样敏锐,已经可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武林中人了。他眸色冷了冷,沉声道:“与你无关。我奉劝你,速速离开此地,不要多留。”
但对方却全然不将他的话听进去似的,看着他又要试图弄伤自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将那颗悬在半空的珠子抓在手里,望着方思明定定道:“好。方思明。你今日不告诉我你打算做什么,那我就将这东西毁了。”
他说话间竟然手上真的使了力,仿佛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假意威胁,还将手举到了方思明面前。但这样孩子气的举动,倒让方思明怔了一瞬。
方思明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半晌才开口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道:“你何必如此。”
他眼里泛上些委屈之色来,但他知道示弱对于方思明是没有用的。他上前几步,握着方思明的手腕,正要开口却忽的变了脸色。他搭上方思明的脉门,声音竟然一瞬有些颤抖了:“你的内力呢!?”
方思明垂下了眼,沉默了许久,又淡淡道:“你毁不了它的。”
还未待青年开口,方思明便又望着他的眼睛道:“那是唐家的雷火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