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站了一刻,不见对方反应,于是清了清嗓子。
“你准备一下吧,和我一起去听审判。”
窗前的男人回过头来。他蔚蓝的眼已在漫无止境的监禁中变得暗淡无光,磨尽了棱角一般波澜不惊——或者说,是淡漠。
“我以为你至少该有些表情,”亚瑟一挑眉,“喜悦,或是惊讶。”
“你肯让我见她,也就是说,她没有多少日子了吧?”弗朗西斯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你拖了这么久……不到最后一刻,你不想让我见到她。”
原来都被你看穿了。亚瑟摇头叹息:“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如果依然不肯认罪,教会将驱逐她,把她交给俗权处置,而我的国王已经下令要尽快处死她。”
“最后的机会?”弗朗西斯冷笑,“她从来没有机会,不是吗?”然后他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将散乱的头发扎在脑后,转过身,把亚瑟拨到一边,走出房门。
“走吧。我已经等得太久了。”
弗朗西斯站在一扇高大的门前。门虚掩着,透过门缝可以看到里面的情景。弗朗西斯站得很近,几乎连呼吸都能传进门里。
但他不能出声,不能推开门。他左右身后都是英格兰士兵,再后面是沉着一张脸的亚瑟•柯克兰。他被允许在门外安静地看,但仅此而已。
门里是一间极宽敞高大的审判厅,远远能看见审判官们依次坐在居高临下的位置上,而他们的面前,背对着弗朗西斯的,是身着宽大蓝色袍子的瘦小女孩。她站在那里,抬着头,回答他们的问题。
时隔一年有余,弗朗西斯再次听到贞德的声音。
“我已经说过太多次了……我不会认罪,我没有背叛信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圣徒的指引,和我对法兰西的爱、对金百合王国的忠诚。”
少女平静地回答,声音在巨大的房间里发出隐隐回声。
科雄主教再次发问:“你自称听到天使和圣徒的声音,你认为自己已经得到天主的恩宠了吗?”
这是个狡猾的问题。如果她回答不是,便是承认自己之前是在说谎;但如果她作出肯定的回答,也同样会犯错,因为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声称自己已经得到神的眷顾。
但是贞德说:“如果我已经得到,愿天主允许我停留其中;如果我尚未得到,愿天主引导我进入其中。”
无懈可击的回答。弗朗西斯忍不住微笑,而审判官们却齐齐变了颜色。少女的机智让他们措手不及,审判席上隐约传来啧啧赞叹声,这让主持审判的科雄非常不满。
而这时贞德突然转过身,将目光投向那扇虚掩的门——仿佛感应到弗朗西斯的存在一般,露出惊讶的神色。
弗朗西斯一怔,然而贞德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向这个方向跑了过来。
审判厅内一片哗然,他们认为她想要逃跑,卫兵们在短暂的失神之后纷纷反应过来,在贞德跑到门边之前拦住了她。她拼命地挣扎起来。
“我知道你在那里——”她大喊,想要挣脱,但士兵们已经将她死死擒住。她没有叫出“法兰西”或是弗朗西斯的名字,所有人都对她的举动感到不解。
这女人疯了,他们想。
但贞德仍然不顾一切地大喊:“我知道你在——我知道你就在那里!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卫兵们阻挡了她的视线。她被团团包围,被很多只手推着离开那扇门。门后传来轻微的响动,有人将门关上了。
她忽然安静下来,不再挣扎,怔怔地看着那扇门,愣了片刻,门却没有再打开。她终于放弃,在士兵的押解下顺从地走回到原本的位置上。
我知道你在那里,法兰西。你的灵魂你的气息,我都是如此熟悉。
可是你不该来的。我注定会死去。不值得你再来看我一眼。
她不再回头张望,收回目光,面对那些惊魂未定的僧侣和学者们。
“你在呼唤谁——你的共谋吗?”科雄主教问。
“不……”她突然笑了,“我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我以为自己是孤单的,以为我们都是孤单的——天主是孤单的,法兰西也是孤单的。我一直对自己说,在天主和法兰西的孤单面前,我的孤单又算得了什么呢?天主的孤单就是祂的力量,我的孤单也会成为我的力量。——但我现在发现我错了。”
她略一停顿,语气中笑意更甚:“我不是孤单的,法兰西也不是。我和法兰西在一起。我的躯体和灵魂都属于法兰西,异端审判不能将我们分开,火刑架也不能。”
科雄在座位上向前倾了倾身体:“你的意思是,绝不悔悟?”
贞德昂起头,将双手交叠在胸前,仿佛已被绑在了火刑柱上:“烧死我吧。神要我经过火堆进入祂的怀抱,因为我是祂的孩子,而你们没有资格让我活在你们之中。”
亚瑟•柯克兰看着弗朗西斯毫无反应的背影,眉心纠结起来。
方才贞德冲过来的时候,弗朗西斯似乎想要去推门,他身边的卫兵正要阻止他,亚瑟却以手势制止了他们。
而弗朗西斯不出他所料的,一动都没有动。
他随即下令关好那扇门。
这男人的背影安静得像块墓碑,他想,或许那上面刻着弗朗西斯•波诺弗瓦的名字。
但他们永远不会有属于自己的墓碑,无论是法兰西,还是英格兰。永远没有墓碑,他们只能一个个送走自己身边的人,而当他们自己消失的时候,这个世界都会忘记他们
“该走了,法兰西。”他说,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此软弱。
沉默的男人突然转过身,疾步从他身边走过,穿过来时的回廊,在士兵们的监视下离开了这里。
亚瑟没有看到他的表情,只觉得错身而过的那瞬间,似乎瞥见弗朗西斯的嘴角,紧绷得令人心寒。
这是贞德在人间的最后一个晚上。她仍然被关押在小塔里,坐在冰冷的石头上,抬头只能看到一方小小的窗,视野中却没有月光。
她对看守说,她只想一个人呆着,不接待任何访客。但不速之客依然出现在她面前,脸上带着一点不自然的表情。
“不能让我安静地度过最后一个晚上吗,英格兰先生?”
亚瑟苦笑:“我本以为你会有事情问我。”
“没有,”贞德毫不迟疑地摇头,“回去吧,不管是您自己想要来的,还是法兰西拜托您来的。”
“我以为你会想要见他一面。”
但贞德依然摇头:“他不该来的。请您转告他,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所说的话,永远不会改变。只要他还记得我,我就永远不会离开他身边。”
然后贞德不再说话,侧过身去不看对方,是送客的意思。
亚瑟是个识趣的人。他做出谦卑让步的姿态前来探视,她却如此固执地拒绝了他的好意,他只得起身告辞,离开了监禁她的牢房。
然而就在他转过一个拐角,走到楼梯前的时候,他突然听见从牢房传来的歌声。
贞德在唱歌,一字一句清晰有力,旋律坚定昂扬,然而在森冷的石壁之间回响,却又是如此悲伤凄凉。
“不能让我的祖先遭受指责,
不能让可爱的法兰西蒙受恶名;
我只能拿着杜伦达奋战,
我这把佩在身边的宝剑,
你将看到它被血污染遍。”
亚瑟顿住脚步,想要仔细倾听,她却没有再唱下去。
这是一首他也熟悉的歌,讲述一个伟大君王和他伟大战士的故事。
这是属于法兰西的战歌。
楼梯边,倚着墙壁的弗朗西斯将手掌覆在额前挡住眼睛,口中吐出几近哽噎的气息。
那日的篝火,少女断断续续的哼唱,那块干巴巴味同嚼蜡的烤饼,那个最初也是最后的誓言。
——法兰西的王旗不会倒下。我主将无尚的力量赐予我,我将用它拯救金百合花的光辉。
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对我说了什么?
——我为你而战,法兰西。
——我爱你,法兰西。
——如果我死了,请将我葬在离你最近的地方。
可是,贞,是法兰西放弃你。是法兰西见死不救。是法兰西背叛了你对他的忠贞。
你用你的剑和你的战旗,将荣光归还于金百合花王室;你的国王却转过身背对你,将你一个人留在火刑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