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体怎么样了?”叶朝枫问,“现在就打球行吗,伤口愈合得怎么样了?”
“没事。”展昭说,“都大半个月了,那伤早就好了。”
高高的窗户外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紧接着轰隆雷鸣,然后听到哗啦雨声明显加大。天上乌云没有消散,反而更加厚重。体育馆里一片幽暗,只有没关牢的门fèng里泻进一道灯光。
叶朝枫站在他身后,头发上的水沿着脸的轮廓滑落到下巴,然后滴进衣领里。时不时的闪电照亮他深沉如水的脸庞。
展昭停下手里的活,扭头看他,说:“没打伞就来找我?更衣室里有毛巾,去擦一下吧,小心感冒。”
叶朝枫张开口,这时头顶忽然落下一连串的响雷,巨大的声响完全掩盖住了他的声音,展昭只在短暂的闪电片刻,看到他动了动嘴皮子。
说了什么?其实也已经不重要了。
展昭丢下手里的球和抹布,对叶朝枫说:“来吧。”
更衣室的日光灯坏了一个,通电后不停地闪,配上这雷雨交加的傍晚,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展昭在窗户边坐了下来。雨水冲刷着玻璃窗,窗外几株天竺葵被狂风刮得摇来晃去,叶子疯狂地打着窗玻璃。
“雨下大了,短时间内是出不去了。”叶朝枫走过去,在展昭对面坐下。
展昭把视线移了回来,问:“什么时候回去?”
叶朝枫一边摸外套口袋,一边说:“明天……我爸,要动个心脏手术,风险有点大。”
展昭知道他在找烟,把自己的烟和一个打火机丢了过去。
叶朝枫一看那个银色打火机,笑了:“我说怎么找不到了,原来在你这里呢。这还是我十八岁时,我小叔送我的生日礼物。”
展昭把这个给烟火熏得有点黑的打火机拿在手里把玩,“我十八岁的时候,我爸工作的医院死了一个病人,家属非说是医院的药有问题。身为药剂师的父亲,几乎身败名裂进监狱。”
叶朝枫拧起眉毛:“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是一个律师查出是小护士用错了药,我爸这才洗脱冤屈,重回岗位。”展昭吐出一口烟,“我那时候就想,将来一定要做一个法律工作者,维持正义,维护弱者的利益。”
叶朝枫垂下眼把脸转了过去。他说:“将来,也许将来重逢,你可能就是大宋最杰出的年轻法官了,而我,则是个市侩的商人。”
展昭更正说:“怎么会?你将来是辽国的商业钜子,还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幸福的家庭?”叶朝枫弹了弹烟灰,忽然想起那个送自己打火机的小叔。没有大他几岁的小叔潇洒又能干,对他来说,更像一个兄长,是他童年时学习追赶的榜样。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渐渐成了他竞争防备的对象。小叔不再是亲人,而成了敌人。
再说萧扶玲,家里人希望他娶她,他便娶她,也愿意和她一起过日子生孩子。他爱她吗?那并不重要。他们会幸福吗?这在两家合并这种大问题前,也显得微不足道。
雷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歇,天边偶尔有一两道微弱的闪电。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体育馆对面的学生宿舍亮着灯,显得那么遥远。雨声渐渐微弱,可听到屋檐滴水的嗒嗒声,像在记录流逝的时间。
叶朝枫说:“你有话要问我吧。”
展昭看着指尖快要熄灭的烟,点点头。“赵冠生死了。”
叶朝枫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不是我。我还没到杀人越货这地步。”
展昭抬头注视他半晌,低下头。他选择信任他,或者说,他相信这个人不会说谎。
“我同警察说,你没有给我东西。”
“我都知道。谢谢你。”的
“我不是帮你。”展昭声音提高。
叶朝枫一字一句道:“如果你担心你的这一举动会扭曲赵冠生的死因的话,我告诉你,你根本无须这么担心。他的的确确是死于意外。你起码该相信在场学生们的证词。”
展昭沉默了。
“我给你的东西,我以我父亲的健康发誓,所有权是属于我的。所以,不论别人怎么说,不论赵冠生的人怎么指责陷害,我都有充分证据驳倒他们。”
“那你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去做?”
叶朝枫笑了,又不忍心太过讥讽,但是口气却控制不住朝那方便发展:“这世上除了黑和白,还有一种颜色叫灰色。”
展昭忽然想到,你叶朝枫最爱穿的颜色,也不正是灰色吗?
叶朝枫叹了一口气,“希望我的话已经结开了你心中的结。”
展昭沉默片刻,说:“你会叫我去搬东西,也是一早就想要拿我做幌子?”
这下换成叶朝枫沉默了,良久才说:“我并未计划让你涉险,甚至受伤。”
“看样子我还反该谢你了?”展昭自嘲地笑了笑:“我不该问那么多,少知道点好。”
多年后已是检察官的展昭被牵扯进辽新和萧氏的战火中做了炮灰,接受司法调查。当他在审讯室里被人故意刁难一遍又一遍地抄着审讯记录时,不禁回想起了当年为救叶朝枫而受伤的事。也许他该去算一下命,叶某人同他一定是命中犯刹。
那盏坏了的日光灯最后闪了几下,终于灭了,彻底停止了它的干扰。只是展昭的视网膜里还留下一片白色的恍惚,一时不能适应。
而叶朝枫,握住了他的手。轻柔而短暂,却留下永久的温度。
展昭忽然幽幽说:“我小时候,有一次听到妈妈单位里的阿姨在悄悄讨论我们家的事。她们说我爸原来是宋大里的高才生,留校读研究生。有个家世很好的千金小姐是我爸的师妹,很喜欢我爸。后来我爸要和我妈结婚,那个女人一怒之下,动用关系,将我父母赶出医学界……”
展昭说道这里,停了下来,黑亮如琉璃珠般的眸子把带着质问的目光投在叶朝枫的脸上。
“我后来跑去问我妈,那个阿姨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妈说,有些人,一直得到没有付出过,于是无法忍受一点点失去。我那时候太小还不懂。现在想想,那个女子,是有着得不到就毁掉的烈性子。她的一时任性,便让一个无权无势的家庭从幸福顶端跌落下来,苦苦挣扎这么多年。”
叶朝枫抿着嘴笑了,四分无奈,四分苍凉,还有两分掩藏颇深的怜爱:“你说完了。想听听我的吗?”
展昭不语。
叶朝枫开始说:“我家从曾祖父那一辈就控股辽新集团,如你所知,我家境非常富裕,父母感情良好,兄妹友爱和谐。我父亲有两兄弟,本来家业传给大伯,但是他英年早逝,这才由我父亲做了一家之主。按顺序,接下来应该由我继承家业,但是我还有个小叔,正值壮年,也是人中龙凤,出类拔萃。辽新集团顶楼那间铺着红地毯的办公室,如果我没能力坐,那就是我小叔坐。”
“家中长辈商量下的结果,将我们俩外派,两年后考核。我小叔去了美国,我来了大宋。两年转眼过去,我将家母的制药所已经扩展至原先五倍,并且带领研究员研制出非常关键的新药。然而不久前,新药却被盗走了。”
展昭微微抬起眼睛。
“我一早知道赵冠生是我小叔的人,一直没揭穿这事,是想给长辈留个面子。但是丢了的东西,必须拿回来的,因这场仗我不能输。我母亲是汉人,我和妹妹是混血儿,没有了权利,我们在注重血统的耶律家再无立足之地,那是家庭美满和睦下隐藏的残酷。展昭,你不会明白的!”
展昭站了起来,“叶朝枫,你说得对,我们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不同的人,萍水相逢,最终都要回到各自的生活轨道上……我不去送你了,今后保重。”
视线再度投过来,那些惆怅忧郁已经给深深掩埋在了眼眸深处。伤痛仿佛是划过水面的一叶帆,带起一道波浪,但又转瞬散去没有痕迹。他拿起外衣,拉开门,走了出去。运动鞋发出的轻微脚步声渐渐微弱,和他的背影一起,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
叶朝枫慢慢把视线移回来,轻声说:“保重……再见之前……”
清晨来临,鸟儿的鸣叫也响在清新的空气里。昨夜一场雨,不知花落多少,学生们手拿着早餐匆匆走在去上课的路上。
叶朝枫看着家里派来的助理把行李一件一件往车上搬,突然觉得背后好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吸引着他,但是没有回头去看,他担心自己一回头,就会变成盐柱。
耶律皓兰有些离愁,心不在焉地站在一旁。忽然听到身有有人在轻轻叫她名字,转过身去,看到白玉堂。
白玉堂依旧潇洒不羁的模样,俊脸上挂着遗憾不舍的笑:“神仙姐姐,一路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