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191)
大门两侧仍旧是熟悉的三色转灯,欧师傅也还是老样子,熟稔地招呼他们进去,问她今天打算怎么弄,让她坐上店堂后面的皮椅子,放低椅背,蓄了温水,给她洗头。
钟欣愉也像从前一样,躺在那里汇报。
先说了林翼那边的情况,造币厂已经筹备开工,金术士就位。还有为钨砂生意注册的公司,使得日方收购物资的网络更暴露了一层。
而后,又说到中储行,那个“一命抵三命”的传闻。
欧师傅手上的动作似乎停了停,隔了一会儿才开口对她说:“我今天上午就在等你来。”
钟欣愉怔了怔,判定这不是理发师对客人的那种生意经。
“香港有命令”她问。
欧师傅点头,转身拿过一条毛巾,替她包上头发,直起椅背,这才道:“那边要你在安排好金术士之后立刻撤出去……”
“为什么”钟欣愉意外。
但欧师傅只是继续往下说:“应该会让你先去香港,再转道重庆。到底怎么走还得等消息,不过肯定不会很久,你得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
“为什么”钟欣愉又一次问,转身过去看着他,这人不出现在镜子里竟让她有些不习惯了。
“上海的情况恐怕有变,你会很危险。”欧师傅终于给她一个含糊的解释。
钟欣愉可以猜到其中的含义,即使“一命抵三命”,那些行动还是会继续下去。
“那金术士呢”她问。
“到时候就不是你的任务了,他还是来这里,我是他的联络人。”欧师傅回答。
两人同时朝外面望了一眼,林翼正坐在橱窗边的位子上理发。他朝她看过来,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钟欣愉移开了目光。
“如果有意外,还是一枪除掉吗”她又问,语气近乎于玩笑,但又绝对不是玩笑。
欧师傅不答。
她知道自己多此一问,一切都取决于上面的命令。
“你知道的,金术士不是我唯一的任务,”她又换了一个理由,“我在中储行有职位,甚至可能进入日本顾问室工作……”
但这一次,却是欧师傅打断了她,问:“你知道这几个月里,我们在上海损失了多少人吗”
钟欣愉不语。她在报纸上看到过那些暗杀、爆炸袭击的新闻,也看到过被捕的枪手,日本人资助的《新申报》上甚至登出过军统上海站某支行动队的完全花名册,从队长、副队长,到情报员,通讯员。
“他们当中有不少是这两年才被收编的蓝衣社成员,今天在做锄奸的枪手,昨天还只是个学生而已……”欧师傅继续道,话到一半却又停了,放空了眼神,看着窗外的某处,缓了缓才又对她说,“你应该庆幸,上面还有人在意你的生死。”
钟欣愉震动。她一直在质疑他们行动的方式和意义,但其实这些人同样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们也只是一些可以被牺牲掉的筹码而已,与霞飞路或者中行别业里的职员一样。
“有些话,我或许不该说,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的欧师傅难得地多话,语气似乎也和平常不同,脱去了那个理发师的伪装,“上面都是给自己留着后路的,无论重庆还是南京。中储行里有高层级的情报来源,并不需要你继续留在那里。金术士才是你最重要的任务,你已经完成了。”
钟欣愉知道这还是为了说服她离开,却只是反问:“你说自己不应该说,但还是告诉我了,不算违反命令吗”
欧师傅品得出她话里揶揄的意味,轻轻笑了声,道:“虽然我总是把命令挂在嘴边,但我也知道命令未必是正确的。我在这个位子上很久了,运气好,一直活到现在,但也意味着我看过很多事情发生。这种情况从前也有过,相信我,这次可能更糟。”
“那你会怎么样”钟欣愉看着他,其实更想知道的是,到了那个时候,金术士怎么办
欧师傅只是苦笑,说:“我不知道,有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替哪一方做事,效忠于谁我只能保证,如果我暴露了,所有的线索到我这里为止。”
体会到最后一句话里决绝的含义,钟欣愉沉默。她认识这个人不过几个月,两人之间也只有这一次可以算是真正的对话。但她好像真的认识了他。
“你还记得沪大的严先生么”她忽然问。
欧师傅听到这个名字一怔,显然是记得的。
但钟欣愉并不想旧事重提,责怪他没能提供保护,或者没能安排严教授离开,只是说起了更久远的一段记忆:“从前在大学里的时候,严先生给我们上课。他在课上说,假如当权者把自己国家的命运寄希望于他人,那么从他们做出这个决策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没有希望了。但他们并不等于中国。他当时看着我们,就这样对我们说,至少我相信你们,都是可以为中国做出一些事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