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权臣(661)
皇帝放下玉箫,将他拉进怀里,给他抚胸拍背顺气。
“臣内伤未愈,忍不住想咳,皇爷恕罪……”苏晏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皇帝如何不知他借伤逃避,心中生出不忍,却也摸清了自己这位爱卿的性子——若想他在情爱方面主动,几乎是不可能的。你耐心等他,他走到另一条道上去了;你招呼他,他慢吞吞地挪,总也碰不上;你想感动他,这倒是不难,但他一感动之下,君臣义、朋友情大把泼洒,唯独把爱欲之心捂得紧紧。
对这种人,就得逼。
步步紧逼不行,会引发反弹;太过宽纵也不行,会前功尽弃。就得进三步退一步,使水磨工夫一层一层碾去抵抗、浆出感情,最终才能剥出一颗弥足珍贵的真心。
而如今,便是该把这颗心剥出来的时候了。
“清河。”皇帝用忽然沉静下来的语气说,“朕也许等不到你下定决心的那一日了。”
苏晏闻言一惊,失声道:“瞎说什么,什么等不等得到……皇爷长命百岁!”
“爱而不得,长命百岁又有何欢?
“罢了,不提这个。
“朕曾经说过,你若一辈子只想止步于君臣相知,朕不强迫你。君无戏言。”
苏晏望着皇帝那张异常平静的脸,心底一阵阵发慌:“皇爷真的……臣……我……”
“倘若你我之间这般情意,仍不足以让你决定将身心交付,那是朕……是我的无能,与你无关。”皇帝忽然笑了笑,“你看,你不咳了,可见伤不在身体,在我。”
苏晏一瞬间几乎被涌起的愧疚吞没。他强忍着满心不安与说不出口的隐秘期盼,低头道:“不,皇爷很好,真的很好,是我……我出于私利,有各种各样的担心,不能彻底放下。”
皇帝叹道:“一腔匡时济世的抱负如果叫私利,天底下哪里还有公心?其实我也知道,你对我未必无情,只是这一国之君的身份,断了我们的路。若是天意如此……罢了,罢了。
“今日是三月初一。再过两日,三月初三,你就动身去陕西罢。”
陕西新政未稳,尚需他这个创革者进一步夯实。三月出发,等尘埃落定,朝廷派出专门的马政督理御史接管,他再回京。
这是他们在年前就商议好的。可是现在说出,忽然意识到离别在即,苏晏被一股深深的失落笼罩。
尤其是意识到,此一别不仅东西两隔,两人之间所有超越君臣的感情恐都将一一斩断,更是令他心中异样地难受起来。
他下意识地握住了皇帝的手。
皇帝没有拒绝,也没有更热切的回应。就这么静静地交握着。
“此行仓促还有一个原因,朕不说,你也该知道。”
苏晏此刻心下大乱,胡乱点了点头,勉强答道:“皇爷爱护,臣感激不尽。”
“边防近来大小战事频发,你不要靠近长城一带。”
“臣知道了。”
“西北民风剽悍,马贼为患,你要格外注意人身安全。褚渊等人你若用得顺手,继续带去用,另外腾骧卫那一千人马也借给你当护卫。”
“臣……谢恩。”
“去年那份圣旨你还留着罢,今年依然有效。尚方宝剑你之前还回来,我没让人收进库中,如今仍在养心殿,回头让侍卫给你送过来。”
“臣……遵旨……”
“两日后,你整队出发,我不送你。”
苏晏眼中忽然涌出泪水:“皇爷……”
“去年我说,‘秋月寒江,见之如见卿’。”皇帝倾身向前,似乎想揉揉他的耳垂,临了又克制地收了回来,眼角隐隐潮湿:“如今正值陌上花开,我怕目送你走后,从此一年四季,再无可以避而不想的季节了。”
在这一刻,苏晏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皇帝专注地看着他,露出个淡薄的笑影,起身道:“朕该回宫了。”
他走出几步,听见身后极细微的抽气声,急促又惶然,但很快被扼制住似的,再无声息。
皇帝心中有千百道催促他回头的声音,最后忍住了。
——或许,这真的是天意。
再怎么苦心孤诣,再怎么百谋千计,终究还是强求不得。
在他身后,苏晏无声地流着泪,想唤一声“皇爷”,却只能徒劳地翕动嘴唇,发不出半点声音。
皇帝掀起画帘时,忽然听见一线微弱的、生涩的、呜咽般的箫声,仿佛发出得极为艰难,却已是拼尽全力。
手指绞紧了画帘,他在突来的狂喜与落空的恐慌中回首转身。
苏晏满脸是泪,放下红玉箫,伏身缓缓行了个大礼,哽咽道:“臣苏晏……深负君恩,实无以为报,愿……自荐枕席,求皇爷……垂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