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权臣(342)
王武对弟弟说起自己所立之誓,问苏晏的下落。
王辰心底像被小锉刀拉了一下,滋味难言,最后说亲眼见苏晏坠谷,想必摔死了。
王武还嫌苏晏死得太痛快,不够解气。王辰在哥哥的骂骂咧咧中,一坛重逢酒喝出苦涩滋味,干脆把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
两人继续率领响马盗在陕西各府各县流窜,不断怂恿生活困苦的军余、马户与流民入伙,用劫掠官仓与富户得来的钱粮收买人心,队伍日益壮大。
——直到该死的苏晏苏御史又活着回来了。
不但活着,还颁布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改革政令:整顿官牧、收拢流民,减轻马户徭役。甚至明确告知各州府,若是官牧改革成功,民牧或将废除,苦民以久的“户马法”很可能会在他们这一辈终结。
犹如久旱逢甘霖,流亡的军余、马户们逐渐响应官府号召,回归原籍。因为牧军待遇得到了很大提高,大部分流民开始热衷去当牧军,为监苑放牧官马。
牧军人手一多,也就没死刑犯什么事了。苏晏还嫌那批被刑部流放过来的重刑犯,养马不行、虐马很行,俨然是定时炸弹一样的社会不安定因素。他还清晰地记得,在清平苑营堡中见到死刑犯牧军时,那些人脸上的兽欲与凶残,于是统统给发去陕西提刑按察使司,按律该下狱的下狱,该砍头的砍头。
陕西时局的这些变化,使得响马盗内部也开始人心动荡。
普通老百姓要不是真活不下去,谁愿意落草为寇,每天惶惶然活在被官府追杀围剿的阴影之中?
既然有了出路,官府又保证自愿归籍的流民可以免罪,还拨给土地让他们耕种或放牧,为什么不回去?
于是不少匪众生了异心,半夜偷偷把甲衣、兵器一丢,换回原本民夫的装扮,回老家去——还把匪寨分给他们的马也给骑走了。经常是入夜时分人还睡满了几个院子,清晨起床一看,院子空了一半。
王武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响马盗”这个响当当的招牌总有一天会被砸掉。手里没有人马,难道要他当个光棍统帅?
他忧心忡忡地找弟弟王辰商量对策。
王辰沉默半晌,反问:“哥,你还记得我们成立响马盗的初衷么?”
王武一愣,“是……因为活不下去,想替自己、替穷苦乡亲们挣一条活路。”
“——现在活路已经出现了。”王辰低着头,不敢看他哥,说得有些艰难,“你还记得当日在寨子里,我们兄弟俩被苏晏拿住,与他的一番对话,还有击掌之誓么?”
王武眼神迷离了短短几息。
他当然记得。
当时他们被捆缚着,任人处置。而那个少年官员身披脏破衣袍,赤足站在他们面前,用并不铿锵,却清澈坚定的声音许诺:“我要让你们这些被逼上梁山的好汉们,都解甲归田,让官员各司其职,让百姓安居乐业。”
苏晏说:“待世道清明,你们就散伙吧,回乡做个良民,如何?”
而他们也心头血热,诚挚地答道:“要真有那么一天,老子也不当什么响马盗、山大王了!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好好过日子。”
——现在呢?即使那一天到来,他们就真的可以回头、甘心回头?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初衷变了味?掺杂了越来越多的骑虎难下、箭出无回,逐渐变成对更大利益、更多权势的渴求与追逐?
——欲望永无止境。满足了一个低级的,就会冒出一个高级的,满足了高级的,还会冒出更高级的,就这么一步步,走向前途未卜的未来,最终成王败寇。
王辰慢慢抬眼,注视他的双生兄弟:“哥,当初他答应我们的,一样一样正在实现,无论最后结果如何,至少他不遗余力地去做了。他从来没有骗过我们……而我们当初答应他的呢?”
王武这一刻的脸色极其难看。
他陡然暴怒,劈面一拳砸在弟弟的颧骨,将王辰打翻在地。
他揪着弟弟的衣襟,来到父母的坟前,摁住后颈一同跪下,嘶喊道:“这话你对爹娘和侄嫂说!告诉他们,你要向砍了他们头颅的官府摇尾乞怜,再去当一条任人宰割的猪狗!
“你对一心跟随我们的弟兄们去说!告诉他们,你当初答应他们的共患难同富贵都是一句屁话!说你接受招安就是为了让他们再回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中去!”
王辰被他连摇带吼,涨红了脸说不出话。
王武发泄完,喘着气,把跪坐在地的王辰向后怼在墓碑上,抵着弟弟的前额,声音低沉而充满感情:“六儿,给哥听着,咱们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现在哥能依靠的,只有你,你能依靠的,也只有我。咱们得相依为命知道不?咱们打娘胎里就在一起,前半辈子一条心,后半辈子也不能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