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权臣(1019)
苏彦心中很是矛盾,一方面自己绝不愿成为哪个人或哪方势力的附属品,另一方面又感念阿勒坦对他的救命之恩与用心照顾。他同情那对母子和其他有着同样遭遇的北漠百姓,同时又对远在南方的“大铭”隐隐生出剪不断的羁绊感与归属感。
难道是原主皮囊一并带来的故土怀思?还是前世家园在这个平行世界中的移情作用?苏彦也说不清楚。
看苏彦抿着嘴角不答,阿勒坦忽然有些心惊。他本想再等几天,等苏彦体内残余的一点伤势与病根痊愈,但此时改变了主意,不仅为了解毒,更为了把对方的身心彻底留下。
他一把托住苏彦的腰身,将之送上自己的坐骑,随即也翻身上马,调头往王宫方向驰行。
苏彦有些意外:“回宫了?不继续去南边的副城看看?”
副城是中原移民的聚居地,这下阿勒坦越发觉得他的乌尼格就像眷恋故土的狐狸一样,随时要从他怀中溜走,且再也不会回来。
——他得驯服他,让他再无二心。
阿勒坦一声不吭地策马回宫,扛着抗议声不断的苏彦大步穿过走廊,殿门在亲卫们含义丰富的目光中紧紧关闭。
殿门外的廊下,回到值守岗位上的混血侍卫似乎有点心神不定,看好戏的同伴故意问他:“赫司,昨晚你向圣汗请罪了么?”
混血侍卫咬了咬牙,不理他。
那人又撩拨:“不敢说也得说,要是被人抢先告了密,下场更惨。我说赫司啊,哥哥给你个忠告,待会儿——不对,待会儿肯定完不了事,至少也得一天半天——等到圣汗心满意足地出了寝殿,你再去向他请罪,说不定就会从轻处罚。”
混血侍卫赫司寒声道:“我的事不用你管。当心换岗后被我狠揍一顿!”
对方把脖子缩了回去,嘀咕着好心当做驴肝肺之类。
直挺挺地站立片刻后,赫司向后转头,瞥了一眼紧闭的、沉重的殿门,感觉胸腹间那股冰凉光滑的触感,至今依然残留在皮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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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的大门在身后关闭,苏彦用力拍打着阿勒坦的后背,叫道:“放我下来,肩头顶到我的胃,我要吐了!”
阿勒坦将他放下来。苏彦脚一软,坐在厚软的彩毡地毯上直喘气。
阿勒坦半跪下来,像只攫食的鹰隼俯视被盯上的狐狸。但当苏彦抬起脸与他对视时,那双金色眼瞳中兽性的部分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饱含着期待的热情。
这瞬间苏彦有些恍惚,觉得自己曾经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只是瞳色并非纯金,而是橄榄石般的黄绿色,像一道温煦而爽朗的秋阳,洒在蓊郁草原上。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面?”他鬼使神差地问。浑然忘记了在阴山脚下的营帐中,阿勒坦问出同样的这句话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阿勒坦伸手,指尖触摸苏彦额上的眉勒。
它本该是浅青色的,缎面上暗纹如竹,有人用它将两侧鬓发束在脑后,于是末梢的竹叶玉坠就垂落在青丝上,走动间互相敲击……阿勒坦忽地想了起来,耳畔恍惚听见清凌凌的脆响,如石上清泉。
他想起来,在雨夜的荒村破庙,篝火映亮了青衣士子的脸——神情坦荡,又带点赧然地对他说:
“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摸一下你的刺青?”
火光中,的的确确是苏彦的脸!
——如果那人就是苏彦,那么苏彦又是谁?
真的只是一个为了逃避科举而游历天下,误入战场的普通中原书生吗?还是如苏彦自己所言,是个借尸还魂的死人?
在两军交锋的阵前营地,在暴风雨后的冰雪河岸,兀然出现在他眼中,从天而降般撞进他的怀里,真的只是个意外吗?
……但此时此刻,这些并不重要。
身份不重要,目的不重要,甚至连立场也不重要——他是阿勒坦,而他是乌尼格,这就够了。
阿勒坦拉开胸前衣襟,将山峦一样雄伟起伏的肩臂与胸膛从两层皮袍中脱露而出,任由上半身的衣袍袖管垂落在胯侧。他的颈上挂着纹饰繁美的黄金项链,镶嵌着祖母绿的菱形坠子垂落在刺青的树冠中央,仿佛神树之心。
深色的皮肤,血色的刺青,黄金与绿宝石交相辉映,苏彦被这股视觉冲击力震撼,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将掌心按在了对方腹部的刺青上。
“是我的好摸,还是他的好摸?”
“——谁?”苏彦一愣,恍如梦醒,火燎似的收回手。
阿勒坦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向他缓缓倾身,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门外那个阿速卫,你知道他名叫什么?”
苏彦脑子断线好几秒,才意识到对方说的可能是昨天那个被他摸了肚皮的混血侍卫,露出一抹尴尬的干笑:“不知道。那时我的手冻麻了,便拿他开个玩笑。怎么,他向圣汗告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