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再命大,也是血肉之躯。那爆米花似的连续射击,只要一颗子弹不长眼,就能让他的的花样作死人生,提前终结在二十二岁。
紧绷了几个小时的心弦已经拉到极致。再来一丁点失望的压力,眼看就要绷不住。
“苏敏官不靠谱!”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跟船上几个大哥抱怨,“革命尚未成功,他凭什么擅自把自己弄到挨敌人枪子儿的地步!”
义兴麾下两大憨憨,江高升和洪春魁,垂头丧气立在船头,不知这题该怎么答。
“他是不是觉得,过了十二点,他就是孤魂野鬼一个,没人惦记没人管了?”
旁人不知道“今夜十二点”是什么魔力线,更不敢乱接话。
仿佛高高的堤坝开了个口子,滔滔的情绪直泄而下,她声音中已带了了哭腔。
“明知道此处巡捕扎堆……”
一阵哗哗水声。林玉婵猛地回头。
水中无声无息地伸出一只手,用力扳住船尾木板,指节泛白,因力气用尽而颤抖。
几个人同时扑上去,从水中拽出一个湿淋淋的黑影。
“不是说好在船里等我吗?害得我差点找不到。”船尾的声音带着疲惫的笑意,“林姑娘,你才不靠谱。”
*
义兴船行的门面低调而宁静,几个人影忙碌地进进出出,悄没声地统筹指挥,把那铺开在全城的寻人网络,一点一点地收了回去。
乌篷船回到泊位,舱里还留着一堆罗汉豆的皮。
苏敏官收拾好自己,一盆热水,把自己从头浇到脚,穿好干衣出来,面对一众忐忑不安的下属,只说了一句:
“辛苦了。明天放假。”
大伙听到这熟悉的营业语气,心头大石落地。确认这老板真的全须全尾,脑子也没坏,似乎只是跑到黄浦江里游了个泳。
于是纷纷拾掇疲累的身子,拱手告辞。连江高升都识趣地走了。
有人还招呼:“林姑娘,回见哈。”
林玉婵依旧气鼓鼓,瞪着苏敏官,脑袋里好像装着个蒸汽机,轰隆轰隆往外冒白气。
“你……”
“你……”
两个人同时抢话头。
只不过,一个带怒气,一个却是带笑意。
林玉婵压着情绪,低声问:“今晚到底怎么回事?”
此时铺面里没别人,苏敏官靠在墙边,眼角弯弯,似乎觉得她生气的样子很好玩。
“想知道?”他突然极不正经地凑上来,微微闭眼,腮边还带着没擦干的水珠,“吻我。”
林玉婵:“……”
反倒退一步。
直觉觉得他今晚状态不对。跟几个小时之前判若两人。
当然,能冲破洋人给他设的死局,能从枪林弹雨的包围圈中安然逃离,他当然有资格飘。
但也不能飘成这样啊!维克多附体了简直!
苏敏官见她不答,轻声长笑,放肆地把她拥到怀里,揉两下。
“身上没有烟味了,都洗掉了,不要嫌……”
林玉婵板着脸,挣出来,不依不饶问:“你是从那船里——”
苏敏官闷哼一声,竟然被她推得踉跄几步,手臂明显无力,垂在身侧。
林玉婵一怔,这才发现,他额角有淤红,脖颈有淡淡勒痕。捋起他袖子,臂上几处皮下出血。
她心疼得抽气:“打架了?”
要制服一个八尺壮汉都不容易,何况是六个。可不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轻描淡写那么一砍就能把人放倒。搏斗僵持之际,体力耗费巨大。
再在江水里泅渡多时,还得躲着巡捕的望远镜和子弹,能撑到林玉婵带船前来,已经是强弩之末。
苏敏官做出无所谓的神气,嗓音微微沙哑,朝她笑道:“以为你不管我了,所以……没太爱惜自己。”
林玉婵一时语塞。
她似乎是有话要对他说,有些很要紧的话,要狠狠地怼到他脸上。
但此时,脑海里只剩四方纷乱,理智断成碎片。
脸蛋一凉。被他轻轻捧住。
“阿妹,续约好不好?”苏敏官深深看着她,眼中带着孤注一掷的狂态,很慢很慢地说,“这样我以后干坏事的时候,不用赶时间。”
仿佛一根细针戳入心里,她浑身一紧,胸中酸酸痒痒的,眼前的人变成重影。
苏敏官轻轻吐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地笑了。
多大点事。人生宝贵,那个说晕就晕的露易丝小姐都知道及时行乐,他呢?
他孤身一人,从必输的局面里翻盘脱身,这么厉害的一晚上,配得上一点点额外的欢愉吧?
话说出口,也不在乎她同意不同意,回身扶住栏杆,手臂微微颤,把自己一步步拽上楼梯,一头栽进床上。
林玉婵原地怔了好一刻,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