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还有那丧心病狂的“浸猪笼警告”,林玉婵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冒险,也就是说说。
她强笑:“这大清不给人活路啊。”
苏敏官解开缆绳,放下踏板,指引她回到岸上,顺便在木桩上挂的“客户来访”登记册子上打了个勾。
“阿妹,别露财。旁人若知晓你的身家几百两银子,会用尽手段跟你求亲。到时被人算计,别怪我没提醒你。”
他说得很慢,说到“算计”两个字,语气尚且温和,却无端让人心寒,威胁意味十足。
这两个字里,包含多少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不用他多讲。
林玉婵凛然受教,诚恳说:“谢谢你。”
“这是真心建议,免费送你。”苏敏官送她到门口,慵懒一笑,“我可不想哪日一觉醒来,我的船行股东换人,一个蛮不讲理的外行进来朝我指手画脚。”
林玉婵赶紧给他定心:“没可能的。我保证,就算昏头嫁人,也只嫁内行。”
苏敏官脸色一黑,刚要大发雷霆,余光瞥见这姑娘绷着脸,拖泥带水地憋回去一个坏笑,特别清纯无辜地看着他。
他忍不住手欠,捏住她鬓角一丛碎发,撩到她耳后。
“阿妹,”他最后低声说,“你若想找个倚靠,我给你指条明路,比嫁人可靠——义兴的账房位置还空着,现在是我兼任。我不会亏待你。”
林玉婵“嗯”一声。
他说话从来都是藏一半。转弯抹角一圈,终于说到了重点。
他大约是从听到她相亲开始,推测她或许一个人打拼了这几个月,终于累了,面对这个冰冷而复杂的世界,退缩了。
所以提醒她,在义兴这里,仍然有个能让她放下后顾之忧,用双手赚钱的地方。
也是好意。虽然依然没能体贴到点子上。
林玉婵欣然表示感激,笑道:“下礼拜一开始,我去博雅洋行挣钱——对了,你这里若要添置茶叶,我给你八折。”
苏敏官再不说什么,礼貌一笑,朝她拱拱手。
*
林玉婵的茶叶加工生产线如约开始运作。到了礼拜一,十点钟刚过,第一批罐装精制A级红茶就运到了小洋楼的货架上。
容闳去崇明朋友家做客。人不在。
林玉婵笑眯眯跟伙计们打了招呼,请他们装货,一面介绍货品细节。
“……这里有三种规格,马口罐装的毛利最高……”
一抬头,常保罗长衫小帽一身笔挺,躲在最后头。
她大大方方朝他一挥手,叫道:“常经理,侬好啊。”
大家尴尬一场,还是同事嘛。
但常保罗显然还没调整好状态,看到林玉婵,居然脸红了一红,躲到柜台后面假装对账。
常保罗平日里腼腆,但也没怕生到这份上。况且林玉婵跟众伙计相处日久,大家早就熟了。
其余人于是都有点出乎意料。老李老刘小赵三个人齐齐停了手里活计,伸长脖子看了看,再看看林玉婵,眼中透出疑惑的神色。
林玉婵悄悄朝他们摊手,表示自己也疑惑呢。
无可奈何。但有些事是必须他这个经理操心的。
她把手头事情做完,又等了一会儿,见常保罗还没有来交接的意思,主动过去。
“常经理,我让人在这批货上标明了保质日期……”
常保罗压根不抬眼看她,手里歪七扭八地玩着铜板,闷闷地说:“你去跟小赵说就行了,他也能管这个。我……我……”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瞄她,脸色红红白白,情绪明显不正常。
林玉婵心里轻轻咯噔一下,就怕他说出:“林姑娘你看我还有机会吗?”
他没有。常保罗天生一副水磨性子,遇到挫折从来都是自己扛,苦水自己咽下肚。
正如弄堂阿姨评价:“是体面人,不会死缠烂打的。”
林姑娘已明确表示了拒绝,第一次充满期待的“新派相亲”成了闹剧,他整个周末都窝在家里自怨自怜,偶尔怨一下上帝,情诗反而又添了好几首。
常保罗蓦地冲出柜台,对同事们说:“我不舒服,今日告假。”
叮当几声,铜板撒一地。
林玉婵默然。
她也不是知心姐姐,不知该怎么帮他调整心态,只能装无事发生,闷着头,做完了一日的工作。
*
一连数日,林玉婵的茶叶卖得挺顺利。
容闳已托朋友拉来一些订单,其余伙计们也各显神通,批发零售都做了一点。此外还有林玉婵组织起来的西洋闺蜜下午茶——虽说在总体销售额中所占比例已经很小,但毕竟是博雅的牌子最初打响的渠道,也不敢怠慢,林玉婵尽心服务,把它当成拓展人脉的手段。
只有常保罗表现失常,值班时连犯低级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