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珰(43)
听见这几声失笑,万贵妃一时倒有些感慨,昭德宫里有些日子没听见过笑声了,从前皇长子好的时候,宫里每天笑声不断,自从两个月前皇长子病重,她再没笑过,身边的人也都跟着不敢笑。
笑声竟是那么久违了。再次听见,都有点重回人间的恍惚感。
她亲自探身去拉了汪直的小手,扶他起身,旁边有嬷嬷替她搀扶汪直,万贵妃拉着他的小手问:“你叫汪直?今年几岁了?何时进宫的?有师父了吗?”
汪直真有点不习惯,传说中阴险邪恶的万贵妃竟然说话这么和蔼,声音软软的,柔柔的,简直像个幼儿园阿姨。不过他转念又觉得,这才对劲,一个女人如果真那么嚣张跋扈张牙舞爪、坏都坏在表面上,还能常年独占圣宠,那……皇帝是脑残吗?从成化皇帝的政绩上来看,可不像是脑残。
万贵妃就不应该是个华妃,她爹又不是年羹尧,没华妃的底气啊,一个没靠山、只有圣宠的妃子,与人为善才是生存之道。不论真心假意,她表面上都该做到尽善尽美,让人挑不出错处。
“回娘娘,奴婢今年四岁……其实先前的事奴婢都忘了,大概是四岁,今年四月里进宫的,承蒙司礼监怀恩师父看中,收了奴婢做名下。”
其实这些信息早在他被带来之前,已经有人报给万贵妃听了,现在问起只为听听汪直自己的说辞。
他是怀恩的徒弟,原先同是太子东宫里的下人,怀恩覃昌他们主管陪同太子读书,不管照料起居,万贵妃与怀恩直接接触不多,但对其为人秉性也有一定的了解。她绝不认为怀恩会有心塞人到她身边来,她倒是想了一下怀恩的另一个挂名徒弟张敏。她对张敏比对怀恩更了解,那倒像是个会耍心眼的。
不过,要说张敏有心送个人进昭德宫,应该也不会送这么小点的孩子,这么小的孩子,该说什么话都还保不准呢,能做得成什么?一不小心说漏嘴了还得惹祸上身呢。再说张敏已经是御前的人,有什么必要在昭德宫再安插一个师弟?
这么看来,就是没阴谋了?
面前的小孩子个子才刚比护炕炕沿高一点,身上裹着蓝绸子的棉袄,外套翻毛黑皮子坎肩,头上戴着黑底红花夹棉小圆帽,光滑的小脸白里透着粉,眼睛黑亮黑亮的,小嘴唇鲜艳的就跟帽顶上的红珊瑚珠一样,真是好看得没挑儿,让人越看越爱。
刚已经听人说了,他是大藤峡送来的瑶民孩子,宫里本不会要这么小的孩子在后廷当差,只因怀恩偶然看中了他,把他留下,才破了例。如此一看,这孩子会被选作镇物送来昭德宫,倒也是段奇缘。
说不定,这孩子真是老天爷为她准备的贵人呢。
“你才四岁,当年我也是四岁进的宫呢。”万贵妃轻轻用手指摩挲着他的小嫩手,感慨道,“本来宫里选淑女不要那么小的女孩子,都是……”
都是爹娘心狠,为省一口粮食,才三两银子就把她卖了,也不管她那么小,会不会连头一个冬天都过不去就成了一具小尸首,被拉去净乐堂烧成一把灰。
每每想起这些事都难免刺心,自己受过那么多的苦,好容易熬出头,风光了,却还要提携当初卖了自己的人,让他们跟着鸡犬升天,真是叫人不甘心。可要说不提携吧,好像世上除了那些与自己骨血相连的人之外,也找不到其他什么更可靠、更贴心的人了。
唯一一个最该与她贴心的人,上个月刚死了。
万贵妃没说下去,转而问:“你平常都做些什么差事?”
“奴婢没有什么正经差事,师父说我太小,等几年再说。”
万贵妃点点头:“你能遇见怀恩师父,确实是好福气。来,”
她拉着汪直到炕边来,亲手抱了他上炕坐着,从炕桌上的碟子里取了一颗糖渍杨梅,递到他嘴里。
汪直一点也不认生,毫无畏惧地任她施为,要抱就抱,让坐就坐,给了果子就吃,倒很符合他这么点小孩的反应。他没领过差事,没拜见过任何侍长,不懂规矩才最合理。足见,不论是他师父还是师兄,都没打算过送他来昭德宫当差。
万贵妃笑问:“好吃吗?”
汪直重重点头:“好吃,多谢娘娘。”
万贵妃问:“那以后你就来我这里当差,我天天给你好吃的,好不好?”
这哪像是贵妃娘娘想要个小宦官过来的样子?周围众人都忍不住眼神乱飘,暗暗盘算着以后该以何样态度对待这个即将成为他们同事的小孩子。
汪直似乎想了想,跳下炕来跪下道:“回娘娘话,奴婢得去问问师父。”
神婆在一旁看得快急死了,她这几日先后被梁芳张敏两拨宫廷贵珰威逼利诱,简直濒临崩溃,恨不得一时赶紧了了事抽身,便忍不住道:“娘娘厚爱是你的福分,还问什么师父?”说着还想过来亲手拉汪直磕头谢恩,被一旁的刘嬷嬷及时拉住了手臂阻止住,也使眼色叫她别再插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