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珰(281)
商辂接着道:“汪督主还未明白下官为何提及内书堂抄书一事吧?”
“正是正是。”汪直真想直言催他说快点。
“一个人的秉性于书写之上尽可体现,汪督主就读内书堂时,字已写得很好了,只是下官一见,便认得出,”商辂捻着胡子拉长语调,把关子卖了个足,“早在成化六年时,下官便已见过督主的墨宝了。”
成化六年?汪直脑子里翻了半晌史册,才终于恍然大悟——他那时为了查清柏贤妃陷害万贵妃的案子,曾托韦兴送了一封匿名信给商辂,商辂与内书堂抄书比对(或许是偶然或许是故意),就从笔迹确定了写信的是他。
这事早已经被皇帝体察,更不怕外泄。汪直不解:“商大人提及这两桩旧事,不知有何指教?”
商辂笑道:“下官只是想告诉督主,下官与你此前虽未谋面,却是神交已久。对汪督主的为人做派,下官早已心中有数。而且说起来,张天师与柏贤妃两桩案子均可算是成就了下官仕途,尤其是经由汪督主提点,当年下官领衔为万贵妃请命彻查一事,对下官大有助益,下官对督主已感恩多年。”
汪直忙道:“不敢不敢。我当时那么做都是为了报答贵妃娘娘昔日恩典。”
商辂直视着他道:“下官提及两桩旧事,是为向督主示意,下官清楚汪督主的人品,清楚你绝非外界传言那般不堪(汪直心想:只有在文官中间才不堪吧,老百姓都给我送牌匾呢!),是以,下官有几句话,想要劝一劝督主。”
终于到正文了,汪直点头道:“商大人不说,我也能明白几分。只不过,我是个为皇上办差的,行事一为皇命,二为良心,只要不违背这两条,其它的,我真管不来。”
商辂笑道:“督主将皇命说在良心之前,依下官看来,督主心里怕是将良心看得更重,倘若皇命与良心相违背,督主定是要选良心的是不是?”
这一点看他之前管的那两桩事就明白了,张元吉和柏贤妃那两件事要是提前知会了皇帝,他都别想干的成。汪直又点点头:“商大人既然明白,一定不会劝我做什么违背良心的事了吧?”
商辂轻轻一叹,转为更加缓慢的语调:“有句话督主需明白——水至清,则无鱼。”
汪直不禁笑了:“商大人您说笑话了,现在的水呀,离‘至清’可还远着呢!”他不自觉就学着商辂也说得慢条斯理,配上笑容,活像个跟老师嬉皮笑脸撒娇的中学生。
商辂直望着面前的少年,一时没再说话。
宦官历来被视作皇家走狗,是几乎所有文官都会鄙夷的一群人,文官们自诩圣贤门生,是天下公理的代言人,在他们眼里,连外间最卑贱的乞丐、盗贼、骗子也好歹算得上是人,而宦官就不是人,是猪狗不如的肮脏物种。
宦官只有做到怀恩那种程度,有学问,人正派,立场又常与文官相一致,才能勉强被文官们纳入同物种之列。
眼前的少年是怀恩的徒弟,虽然不及怀恩那般为人中正,却也是依着良心行事,绝非如很多文官斥责的那样“好大喜功”、“滥权专横”。商辂本来想了很多要劝他的话——他是一等一的文臣,想讲道理,全国也没人讲得过他——可此刻望着汪直,他却不大情愿说了。
对面前这个眸光清澈、意气风发的少年吐出那些陈词滥调,商辂自己都觉得不大忍心。
他原先还有些不明白,为何怀恩那么刚正的人,竟会放任自己徒弟这么肆意妄为。此刻却有点理解怀恩了。那些看似肆意妄为的事,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静默了一阵,刚启唇想再开言,汪直却抢先道:“商大人,有句话我得说在头里,我常需向皇上奏报所见所闻,而且常是想到哪儿便说到哪儿,您若是有什么不便被皇上听去的话,还是不说为好,不然我怕哪天我一不留神,便转述给皇上听了。”
他这话跟很多人都说过,对身边的宦官小伙伴、西厂的下属、厂卫里的酒肉朋友都被他提醒过:但有不想叫皇上知道的事都别跟我说,不然保不准哪天我一秃噜嘴就说漏了。
他是真心言之,可在外人听来,倒更像是他在炫耀他跟皇上好得不分里外。
商辂听了便失笑出来,问道:“王越王大人就没说过一句不能叫皇上知道的话?”
汪直很肯定地点了头:“没错。”
王越还真没用他提醒,就没说过任何不可泄露的话。如此一想,连汪直也觉得,王越更像个老狐狸,而非真的发自内心地与他立场一致。历史上的王越最终也确实“出卖”了汪直,成为汪直被贬的关键人物之一,现在汪直倒也没有真去把他当做至交好友掏心掏肺,只是切身体会到王越的心机,这会儿还是头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