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眼,脑海里猝不及防蹦出另一幅画面——是一个人用粉笔在地上写着密密麻麻地公式以及图线,并和她讲解着什么。
仅此一幕,是属于小云知的记忆。伯昀见她神色专注盯着,笑问:“你看得懂?”
云知摇摇头,“这黑板上面写的是什么啊?”
“这是我们实验室最近研究的主题,主要在寻找X光漫散射和电磁场之间的合振关系,有一些是推理的唯象方程式,不过还没有算平……”
云知嘴角略略一抽,“也不必说的如此详细的……”
伯昀边整理边说:“我换个说法,比如你这次脑袋受伤了,医生光从外表看不出来什么,但是通过照X射线就能判断出内里有没有其他损害,如果发现内出血就需要及时做开颅手术了。”
云知“咦”了一声,“开颅?那还能活命么?”
伯昀笑了起来,“当然可以,我都见过子弹穿过脑壳卡骨头缝里还活着的人呢,有很多人本来并没有生什么大病,只要救治得当都能活命,可就是因为他们对科学、对医学一无所知,才白白耗去了性命。”
云知一瞬间有些失神。
如果当初……沈家及时把她送进洋人医院去,那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伯昀见她颔首不语,“怎么?是不是我又说的太抽象了?”
“有,我这次能听懂。”云知不想让自己一味沉浸在过去,把话题一转,“我就是觉得……大伯父真的很开明,本来大哥身为家中长子,换别人家应该会被押着继承家业……”
“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伯昀坐在地上收拾着旧报纸,似乎也想起了一些往事,“我为了去学物理,简直是连夜出逃、先斩后奏,连家里安排好的亲事都退了,你大伯那时可气狠了,足足两年都没给我寄过一分钱……哎,往事不堪回首。”
云知一怔,“为了学业退亲么?”
“可以说是吧。主要也没见过几面,而且她家里也是做生意的,还是独女,如果真的结婚,我恐怕就做不了自己喜欢的事了。后来我听说她嫁给了一个华侨,过的十分不错。”
“那,大哥也是因为学业到现在都不结婚的?”
“什么叫到现在啊,我也没有很老吧。”伯昀笑了笑,“虽然我是个无趣的书呆子,还想等个真心相爱的女孩子共度一生的。”
云知有些怔忡。她又问:“假如你碰到一个喜欢的女孩子,但和她结婚可能会影响学业,你会怎么选?”
伯昀看了她一眼,“你怎么问起这个了?该不会是我妈妈派来的吧?”
“就是随便问问。”
伯昀心情不错,还真想了想,答说:“正常情况下,一个会让我无法继续学业的女孩,我应该一开始就不会过多接触。”
“对男人来说,感情都是可以收放自如的么?”她用蚊绳般细小的声音问。
他正在认真思索,没留心到那个“都”字,只道:“这不叫收放自如,只是清楚自己想追求的是什么,并且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对啊,人如果连自己都不能负责,又哪有能力为别人负责呢?”
心脏地突突声莫名牵动耳膜。
曾几何时,也有人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他说:我怕我们还没有想好自己要的是什么,就稀里糊涂的走上一条不属于我们的道路。
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人生追求是与娶她相悖么?
眼圈不觉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云知不想让伯昀察觉到什么,便拎起空箱子说:“我再去拿一箱过来。”
回到房里,她努力压下波澜的心绪,又收拾了一摞出来,正要搬起,无意间瞄见最表面《大公报》的一则头版新闻。
——陆军中将沈邦为长男沈琇与赖庆之女赖莹莹订婚启事。
标题下附着一张古槐树下的合影,女的穿着中式裙装,容貌俏丽,笑得尤为灿烂;男的穿着休闲的衬衫,身如玉树,即使照片模糊,都掩饰不了那英俊逼人的五官轮廓。
图文配字:兹承王佩之先生介绍,谨詹于民国五年八月初八于北京潇湘饭点举行订婚典礼,特此敬告诸亲友。
第十一章 突发变故
“我姓沈,名琇,字一拂。”
头一次听到他自我介绍时,两人都还是乳臭未干的稚子,那时她正不情不愿的闹着别扭,得闻此言,稍稍好奇瞅了他一眼,“你这是什么名儿?又是‘袖’,又是‘衣服’的。”
他脸微微涨得红,“琇,是‘参参削剑戟,焕焕衔莹琇’的琇,拂,是‘春风一拂千山绿’的拂。”
见他如此正儿八经的解释自己姓名的来历,她觉着颇为有趣,“你说话怎么那么像我们府上的教书先生,字正腔圆,老气横秋的。”
他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这是褒是贬。
她终于没忍住笑了,“我叫妘婛,女字旁的那个妘婛。”
***
一霎时,箱子宛若沉了千钧,云知抓不住了,不得不蹲下放回地面上去。
她该想到的。将近十年的光阴,他怎么可能还没有成家?这是四年前的报纸了,丧偶五年,哪怕是伉俪情笃,续弦也是无可厚非了。更不要提他心中本来就无她,一开始就没有把她当成他的妻。
云知以为自己不再留恋过去。
可当真的亲眼见到报纸上的合影,心还是不可抑止的抽痛了一下。
曾经的童言无忌,是她太当真,这兴许是她的过错。但哪怕各安天涯,那曾心心念念等过的、盼过的时光,怎能不回首,怎能视作从未有过?
照片里的女子捧着厚厚的书本,长发时髦的卷曲及肩,看去既有学识又洋气十足,果然是他会喜欢的类型——是不论前世、不论今生都与她南辕北辙的那种女孩。
云知盯着多看了几秒,突然觉得有些刺眼,正要给那叠报纸翻面,忽然听到伯昀问:“是不是太重了?”
云知方才回过神,“没,没有。”
说话间重新抱起纸箱,伯昀看见了面上的报纸,“咦”了一声,“他……居然结婚了啊。”
她顺着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照片上,“啊?”
“他可是我们国家物理界新兴的人物啊。”伯昀捻起报纸,神色有些抑制不住地兴奋,“这位沈先生十三岁时就考取了清廷游美学务招考的首席,留美时主修数学,辅修物理,康奈尔大学啊,我十八岁的时候申请了两次都没过。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老师曾拿他在学术期刊上发表的论文做范例呢。你相信么,当时,我的那些同学在听说那篇文章是一个中国学生写的之后,对我都友善许多呢。”
云知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向来知道沈一拂是会念书的孩子。但在她身边会念书、有去留洋的人也不止他一个,对于他究竟多么会念书并没有太多概念。
重活以来,她隐然对这位全心钻研科研的大堂哥素有崇拜之心,此刻忽听他颇为神往地念叨着沈一拂的名字,竟有些懵懵的不真实感。
伯昀兀自道:“不过他不知道什么缘故没继续攻读,回国之后还一度当过天津陆军军营的少帅。”
她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对吧,我第一次听的时候也是你这个反应。好在去年听说他去了北京的大学执教,否则真是我们物理科研界的一大损失啊。”
他又自顾自的说了些范例论文的事,但那些名词太过陌生,她既听不懂,也听不入耳。
伯昀离开后,她盘膝坐在地上,那张《大公报》订婚启事的合照就放在脚边。
如果说,看到照片时涌上心头的是愤懑,那在听完伯昀的话后至少有一半的情绪转为了怅然。
其实小时候,她也曾和沈一拂一起读过上书房的课,她常常被夸赞聪慧,不论是诗词还是算经,同龄的孩子里她都是出类拔萃的那个。
紫禁城里有一棵比照片里还大的古槐树,每回下课几个孩子们会聚在那儿乘凉玩闹,她和沈一拂则会坐在角落里做一些先生额外布置的算术题。
沈一拂总算的比她快,她便不乐意地将树枝一甩,小男孩的眼睛宁静又清澈的,只有这种时候会流露无措的神态。
她很容易噗嗤笑出声,逗他:“算啦,比我聪明就聪明吧,以后就可以带我飞啦。”
“飞?”